生命的意义

来自通约智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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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的故事《一个问题》(A Problem )正是以叙事自我作为重点。19故事的主人翁是堂吉诃德(Don Quixote), 与塞万提斯著名小说的主角同名。堂吉诃德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想象世 界,自己是里面的传奇骑士,四处对抗巨人,拯救杜尔西内亚•台 尔•托波索(DulcineadelToboso)女士。而实际上,堂吉诃德本名叫 阿隆索•吉哈诺(Alonso Quijano ),是乡下一位上了年纪的没落贵族。 那位高贵的杜尔西内亚女士,是附近村子里一个养猪的村姑。至于巨 人,则是一些风车。博尔赫斯就想,如果堂吉诃德因为相信这些幻想, 攻击、杀死了一个真正的人,后续会如何?博尔赫斯提出了关于人类的 一个根本问题:如果叙事自我讲出的那套故事,对我们自己或周围的人 造成严重伤害,会怎样?博尔赫斯认为,主要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没什么影响。虽然堂吉诃德杀了一个真正的人,却 毫无悔意。因为这些妄想已经太过鲜明,他一心认为自己在对抗风车巨 人,根本无法意识到实际杀了人。
  第二种可能:在夺走他人生命的那一刻,会让堂吉诃德大为惊骇, 打破他的妄想。这种情况类似于初上战场的新兵,原本深信为国捐躯是 件好事,最后却被战场现实狠狠打脸。
  另外还有更为复杂和影响深远的第三种可能:原本与想象的巨人战 斗时,堂吉诃德只是在演戏。但等到真的杀了人,他就会开始坚持自己 的妄想,因为只有这样,他不幸犯下的错误才会有意义。荒谬的是,我 们对一个想象故事做出的牺牲越多,就可能越坚持,只为了让我们的一 切牺牲和痛苦有意义。
  在政治里,这被称为“我们的孩子不能白白牺牲”(Our Boys Didn’t Die in Vain )综合征。1915年,意大利加人协约国,于第一次世 界大战正式参战。意大利宣告的目标是要“解放”由奥匈帝国“不法” 占有的特伦托(Trento)和的里雅斯特(Trieste)这两处“意大利领 土”。意大利政客在议会里发表义愤填膺的演说,誓言要纠正历史的错 误,恢复古罗马的光荣。数十万意大利士兵开往前线,高喊:“为了特伦托和的里雅斯特! ”以为这两地唾手可得。
  情况大出意料。奥匈帝国的军队在伊松佐河(Isonzo River)沿岸 组织了强大的防线。意大利共发动了 11次血腥战役,最多只攻下几公 里,从未有真正突破。第一场战役,他们损失了 1.5万人。第二场战 役,他们损失了4万人。第三场战役,他们损失了6万人。就这样腥风 血雨地持续了两年,直到第十一场战役。但接着,奥地利人终于反击 了,第十二场战役一般称为卡波雷托战役(Battle of Caporetto ),意大 利大败,一路杀到威尼斯门口。光荣出征换来的是一片血海的溃败。等 到战争结束,意大利士兵死亡人数达70万,伤兵人数超过百万。2()
  输掉第一场伊松佐河战役后,意大利政客有两种选择。他们本来大 可承认自己犯了错,要求签署和平条约。奥匈帝国根本和意大利无冤无 仇,又正在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和更强大的俄国打得焦头烂额,必然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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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1伊松佐战役中的几个 死者,他们就白白牺牲了吗

  讲和。然而,这些政客怎么能面对这1.5万位意大利士兵的父母、妻子 和孩子,告诉他们:“对不起,出了一点错,你家的乔凡尼白死了,你 家的马克也是,希望你们别太难过。”另一种选择,这些政客可以说: “乔凡尼和马克是英雄!他们的死,是为了让的里雅斯特回归意大利。 他们的血不能白流!我们会继续战斗,直到胜利为止! ”毫不意外,政 客挑了第二个选项。因此他们打了第二场战役,又失去了4万人。政客 再次决定,最好继续战斗,因为“我们的孩子不能白白牺牲”。
  但我们不能只怪政客,民众对战争也是一路支持。就算到了战后, 意大利未能得到自己要求的所有领土,意大利人民通过民主,选出的就 是墨索里尼和他的法西斯同伙,这些人的选举要求正是要为所有意大利 人的牺牲取得适当的赔偿。讲到要承认一切是白白牺牲,政客要对这些 人的父母开U已经很难,但对父母而言,自己承认事实更为困难,对受 害的人来说难上加难。失去双腿的残废士兵宁愿告诉自己“我的牺牲, 都是为了能让意大利民族永存的荣光”,而不是“我之所以没了腿,是 因为蠢到相信自私的政客”。活在幻想里是一个远远较为轻松的选项, 唯有这样,才能让一切痛苦有了意义。
  早在几千年前,神职人员就已经发现了这个原则,许多宗教仪式和 训诫都以此为基础。如果想让人相信某些假想实体,比如神或国家,就 要让他们牺牲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牺牲令人越痛苦,他们就越会相信牺 牲奉献的对象确实存在:如果有个贫穷的农民,把自己一头珍贵的牛献 给了宙斯,就会开始对宙斯的存在深信不疑,否则要怎么解释自己竟然 蠢成这样?这个农民还会献出更多头牛,才不致承认以前所有的牛都白 白浪费了。出于同样的原因,如果我为了意大利民族国家的荣光而牺牲 了一个孩子,或为了革命失去双腿,通常就足以让我成为激进的意大利 民族主义者或革命主义者。因为,如果说意大利民族神话或革命主义宣 传都是一派胡言,岂不是要我承认孩子都白死了,或我的瘫痪完全没有 意义?很少有人有勇气能承认这样的事实经济上也会看到同样的逻辑1999年,苏格兰决定盖一座新的议 会大厦。原本预计施工时间为两年,预算4000万英镑。但到头来,施 工时间长达五年,成本高达4亿英镑。每当承包商遇到未预料的困难和 费用,就会找苏格兰政府,要求延长1:期、增加预算。每次发生这种情 况,政府就会对自己说:“我们已经投人几千万英镑,如果现在停手, 只能拿到一个盖到一半的骨架,在人民心中会彻底信用扫地。还是再拨 4000万英镑吧。”再过几个月,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但这时候,建筑 无法完工的压力更大了。再过几个月,故事继续重复,就这样下去,直 到实际成本足足是原来估计的10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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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2苏格兰议会大厦——我们的英镑不能白白浪费

不是只有政府会陷入这个陷阱,企业集W也常常把几百万美元丢 进失败的子企业。至于个人,也常常依恋不幸福的婚姻、没前途的工 作。我们的叙事0我宁可在未来继续痛苦,也不想承认过去的痛苦完全 没有意义。最后,如果我们想把过去的错误一笔勾销,叙事自我就一定 得在情节中安排某个转折,为错误注人意义例如,一个和平主义的退 伍军人可能告诉自己:“确实,我犯了个错,才没了双腿。但因为这个 错,我才看清战争是个地狱。从现在开始,我要奉献我的生命,为和平 而战因此,我受到的伤还是有些正面意义的,它让我学会重视和平, 于是我们知道,“自我”也像国家、神和金钱一样,都只是虚构的 故事。每个人都有一个复杂的系统,会丢下我们大部分的体验,只精挑 细选留下几样,再与我们看过的电影、读过的小说、听过的演讲、做过 的白日梦全部混合在一起,编织出一个看似一致连贯的故事,告诉我们 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哪里。正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自己该爱 谁、该讨厌谁、该怎么对待自己。如果情节需要,这个故事甚至可能让 我们牺牲自己的生命。每个人的故事都有自己的类别:有些人活在悲剧 之中,有些人上演着永不完结的宗教戏剧,有些人的日子过得像部动作 片,也有不少人过着喜剧人生。但到头来,一切都是故事。
  这样说的话,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自由主义认为,我们不应期 待外界为我们提供现成的意义。每位选民、顾客和旁观者,都应该用自 己的自由意志来创造意义,而且不只是自己生命的意义,更是整个宇宙 的意义。
  但生命科学戳破了自由主义的想法,认为所谓的“自由个人”也是 一个虚构的故事,人只是生化算法的组合。每时每刻,大脑的生化机制 都会创造体验,但一闪即逝,接着就是更多体验闪现、消失、闪现、消 失,彼此快速相连。这些瞬间的体验并不会累积成永续的本质。在这一 片混乱中,叙事A我试着找出秩序,于是编织出一则永不完结的故事, 让每项体验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就多少有些长久的意义。只不过, 虽然这让一切合理且诱人,却仍然只是虚构的故事。中世纪的十字军相 信是上帝和天堂让他们的生命有意义,现代向由主义者则认为是个人自由选择让生活有意义。但无论如何,都一样是妄想。
  当然,早已有人质疑自由意志和个人的概念。早在2000多年前, 印度、中国和希腊的思想家就已经认为个人概念是一种虚妄。然而,除 非真正能影响经济、政治和日常生活,否则仅是怀疑,并不足以改变历 史。人类十分擅长应付认知上的矛盾,能允许自己在实验室里信一套, 到了法庭或国会又信完全不同的一套。就像基督教并未在达尔文出版 《物种起源》的那天消失,自由主义也不会因为科学家认为并没有A由 个人便就此灭亡。
  事实上,就连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 )、史蒂芬•平克 (Steven Pinker)和其他新科学世界观的拥护者,也并未放弃自由主义 就算他们已经用丰富的理论、数百页篇幅解构了所谓自我及自由意志的 概念,却像做了一个知识上的完美后空翻,奇迹似的一跃冋到18世纪, 好像进化生物学和大脑科学所有惊人的发现完全不会影响洛克、卢梭和 杰斐逊提出的伦理及政治观念。
  然而,等到这些异端科学见解逐渐成为每天使用的科技、日常活动 和经济结构时,也就不可能再这样两面讨好,我们(或后代)很有可能 会需要一套全新的宗教信仰和政治制度。在第三个千年的起点,自由主 义受到的威胁不再是“没有自由个人”这种哲学问题,而是来自实实在 在的科技挑战。我们即将拥有各种超级实用的设备、工具和制度,但这 些设备、工具和制度并不允许个人A由意志的存在。民主、自由市场和 人权这些概念,是否真能在这场洪水中保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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