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胜晚年父子问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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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军人永胜》

黄永胜(左一)

导读:本文引自部队作家舒云关于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10年版《军人永胜》的读书笔记

舒云按:1987年我参加聂荣臻传记组,负责撰写《聂荣臻传·文化大革命》一章,至今已经23年。我陆续采访了各方人士,尽量搜集九一三事件的方方面面。1980年审判“两案”证明,黄吴李邱与九一三事件毫无关系。我认为黄永胜是冤枉的,李作鹏、吴法宪、邱会作也都是冤枉的。

黄永胜

以下为黄永胜父子的对话:

子:你最好的上级是谁?

父:如果不算毛泽东,那就是罗帅了。还有一个是陶铸,在广东我们配合得很好,我很尊敬他。

子:为什么不是林彪呢?

父:林彪当然也是我最好的上级。可是,唉……黄永胜沉默很久,说:“他跑什么跑嘛!”

子:那领导你时间最长的上级呢?

父:林彪、罗荣桓,还有聂荣臻。罗荣桓还比林彪要长一些,从三湾改编后就是我的上级了,井冈山,一军团,115师,东北,中南军区……十几年……到解放差不多20年呢!

子:你对周恩来怎么评价?

父:搞外交他是一把好手,搞内政嘛……八级泥瓦匠。

子:他应该很有能力的呀!

父:就我亲眼看到的,周恩来在政治局简直就是一个受气的小媳妇。江青整他,他就是逆来顺受,一句都不敢反驳。有一次政治局会议刚开始,江青就闹,要总理解决她的马桶太凉,说一上厕所就感冒,一感冒就不能见主席,怕传染主席。她也会闹成大病。这个问题还不严重啊?周恩来说开完会我派人去看一看。江青不干,说总理对她没有阶级感情,阶级敌人盼着她快点死。周恩来没办法,停止政治局会议,全体成员到江青住的钓鱼台,去看那个“凉”马桶。周恩来用手托着下巴,围着“凉”马桶左转右转,拿不出让“凉”马桶变“暖”的办法。最后周恩来说:江青同志,我们没有技术加热马桶的垫圈。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用保暖的东西把垫圈包起来,外面再用软布包上,先临时解决一下?江青同意了,这才算完。

政治局开会,阵线分明。一休息,我们抢先到服务部吃冷饮。如果江青、张春桥先去了服务部,我们就去喝茶。而周恩来哪里也不去,就坐在座位上,他双脚往桌上一放打瞌睡。周恩来私下也诉苦,我同情他。我也看不惯江青,我就同江青吵。

子:爸爸那你怎么同江青吵呢?

父:办法可多了,冷嘲热讽,软磨硬顶。江青气得很!我到北京以前,杨成武对江青也是怕,一开会,从来没人敢顶她。我可不管,我是军人,她又不是我上级,我为什么一定要听她的?有一次,江青在会上提出来,要军委办事组同意把军艺那个大院给她的京剧样板团用。我就不表态。拖了一段,她就在会上说,军委办事组不支持文艺革命,不支持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说我反对她,专门和她对着干。我也气了,但我不发火。我说好啊,你们在会上通过一个决议,下一个文件,要我们军队把军艺那些钢琴呀,乐器呀,设备呀统统扔到街上去,把军艺的人和家属统统赶到街上,挨饿受冻都不管,也不用我们解放军负责,我马上就执行。江青同志你看好不好?江青气得说不出话来,也发不了火,脸都青了。下午,李作鹏对着我直竖大拇指,说还是我们组长行!要是我不顶住,军艺早就被扫地出门了。江青早就想把军艺给取消,说不定她就达到目的了。

子:还有呢?不是说你们几个人在九大上故意搞江青几个人选票的鬼?

父:他们不得人心嘛。选政治局委员时我说我就不投江青的票,办事组那几个听到后也不投她的票。选举结果一出来,结果江青少了好多票。江青阴着脸发狠说:要查出是谁敢不投她的票。后来被主席制止了。她对总理、对我们那么不客气,我也不客气(黄永胜露出笑容)!

子:好多人都怕江青,你为什么敢跟他顶?

父:我为什么要怕她?我是按主席的话做事,她总是另搞一套。这个人品质不好,讨人嫌!

子:那你总是顶撞江青,毛泽东是什么态度呢?

父:他还表扬我,说我讲的是对的,应该坚持原则,不吃江青那一套,好!

子:江青闹的那些事都是公开的,主席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看她就从毛那里得到了授意。毛公开对你们说的一个样,私下里另一个样。爸,你现在明白了?

父:那时我哪会想到这个事?这样看,主席当时对我们的好多表扬也要打个大大的问号了……(黄永胜沉默)

子:爸爸,你说共产党内最能打仗的是谁?

父:那当然还是毛泽东。

子:不对吧?毛泽东是领袖,战场上不是靠将帅吗?

父:那也是他指挥得好。

子:那元帅中呢?

父:元帅里最会打仗的是林彪。

李作鹏、吴法宪、林彪、黄永胜、邱会作

子:爸爸,传说你总是打胜仗,没打过败仗,百战百胜,是吗?

父:百战百胜不能说,但是凡是我指挥的作战,从没有因为我的指挥失误打过败仗,这倒是真的。还有很多仗双方打了个平手,那不叫败仗,但也不叫胜仗。反正我打仗胜的多。

子:有的资料说,你征战一生,负伤108次?

父:这说得不对,那些擦伤、碰伤、皮外伤不算。你爸爸打了一辈子仗,还真没负过刀枪伤。只有小腿上这个伤疤是抗美援朝时遇上美国飞机轰炸,山上石头炸下来,把腿这砸伤了,算是美国佬留下的纪念。

子:现在都说,林彪喜欢你?

父:喜欢不敢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从红军时他就很欣赏我打仗。第四次反“围剿”时林彪说过,作战的事情你交给黄永胜以后,就可以放心了。

子:毛泽东喜欢你吗?

父:以前是,后来……(黄永胜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又手背向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子:我感觉,其实一开始毛泽东对爸爸你还是挺好的。

父:噢?你说说哪里好?

子:你看,林彪让你一开始代总长,他给坚决划掉。江青跟你闹,不让你出访阿尔巴尼亚,他制止了江青。你跟江青总在会上斗,他不是也说你斗得有道理?……他还要你当政治局常委,这可是天大的信任啊。

父:嗯,……他还是挺欣赏我的。去了北京一开始他对我很支持,很信任。可是后来慢慢不一样了。现在我觉得他还是坐在江青、张春桥那边更多一些。

子:他(毛泽东)说他不认识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呢?你当总长前他真的不认识你?

父:他不认识我?有的事我们两个心照不宣。认不认识我黄永胜,他知,我知。

子:那聂帅是你的老领导,他喜欢你吗?

父:不算很喜欢,但我打仗打得好,他也高兴。在晋察冀他最喜欢两个人,一个是杨成武,一个是王平。从延安到东北的路上,过张家口我去看他。他说,黄永胜,留在晋察冀吧。我说中央命令我去东北,在那打仗更痛快。我这么说,结果把他得罪了。

子:爸爸,你红军时期得了一枚红星奖章,是吗?

父:那个奖章可珍贵了!文革前我曾捐给军事博物馆,后来实在舍不得,又怕他们文化大革命混乱中搞丢了,我又要了回来。后来我当总长时军事博物馆来人找我,要我再次捐给他们。他们说现在红星奖章他们那儿没有,只听说彭德怀那里有一个,还有我这有一个。彭德怀那个他们不好收藏,就想要我这个。我没有同意!那一个奖章比后来三个勋章加在一起还要珍贵。

子:这辈子你打得最好的仗是哪一个?

父:杨杖子,兵力上一比一,我消灭他一万几千人,一比十一的伤亡比。我们八纵原来是个地方部队编的,没打过大仗,那一仗打完了,林彪都说八纵队有个主力的样子。

子:还有呢?

父:四次、五次反“围剿”我都打过好仗。还有“八六海战”打得也不错。是南海舰队打的,也是我们广州军区的仗。

子:怎么打完杨杖子就调你离开八纵了?

父:程子华不喜欢我。我离开八纵去哈尔滨。嘿,那真是有个“礼送出境”的味道呢!

子:爸爸,关于文年生的事是怎么回事?怎么把他一个大军区副司令员给逼自杀了呢?

父:文年生的事我真的不知道,那时我已经到北京了,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时广州的实际负责人应该知道。

子:听说爸爸你推荐过几个人还挺准的,是吗?

父:是啊,爸爸我推荐人还是不错的,林彪和周恩来都很重视我的眼光。我向林彪推荐让邱会作做总后勤部部长,向周恩来推荐过解放赵紫阳,还有让王猛做国家体委主任,还推荐过张才千和丁盛,结果都推荐得很准。周恩来文革中国务院无人用时,总来找我,后来周恩来那里一需要用人,就向军队要。军队给多了也吃不消,军队里也需要好的干部啊。我在办事组会议上发牢骚,说是总理再这样要人,军队也快没人用了。文化大革命中间,按那时的标准衡量,又要能干过硬,还要背景清楚,缺干部啊。

子:爸爸,你要是不到北京当总长,后来“九一三”你的事情就不会那么大,现在的处境也就不会这个样了吧?

父:那个总长是我愿意当的?是周恩来把我骗到北京去当的这个总长。他打电话来要我连夜上北京,说是讨论湖南革命委员会的人选问题。……结果在人民大会堂,他什么都不说,就把杨成武带出来,说“你的错误很严重,不能工作了,把你那一摊交给黄永胜。”当时我总不能当着杨成武的面说我不干。等把杨成武带走,我就说我干不了,要他们选别人。周恩来要我找林彪。……后来林彪拿出毛泽东的批示,说是御笔亲批的……看了后我就没话说了。军人总要服从命令。我总是跟江青干架,也是不想当这个总长,所以人家怕她我就不怕。

子:我听邱会作儿子说,“九一三”后总理还为你们打了保票,说没事了,你们好好工作,主席还是相信你们几个老将的。而且在你们被押走时,还说夫人、孩子你们放心,由他打保票,少了一根毫毛找他周恩来负责。文件上还说中央等了你们十天之久,你们是不是检讨了就没事了?

父:我才不信那些话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防部长跑了,总参谋长能脱得了干系?我在那个位置上,在劫难逃!这是检讨就能过关的事?

子:文件说你那十天就在烧文件,把一个缸都烧爆了?

父:我就是要烧,我不烧他们就放过我了?烧不烧都是一个样。主要是烧照片,也有一些文件。我看见林彪的照片我就来气,你好好的跑什么吗?你跑了,我们说得清楚吗?这一烧我才知道照片不好烧,火苗是绿的,烧一下就灭了。又要点火,我就用些纸的文件去再点照片,还是烧不透。只好来回烧,温度又高,就把那个缸烧裂了。我把与林彪、叶群的照片统统烧了,那里面不光有我,还有别的人跟林彪、叶群一起的合影,留下来,不知道照片上的那些人还会有什么麻烦!

子:爸爸,文件上说你们要搞武装政变?

父:我们不但没有搞,连想都没想过!

子:文件上说你们参与谋害毛主席呢!

父:那是笑话。我要谋害毛主席,机会太多了,容易得很!

子:还有南逃广州另立中央呢?

父:莫名其妙嘛!林立果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吗?还要说跟我有联系?跟我有联系,就不会搞那么笑话的什么鬼东西(指五七一工程纪要)了。

子:听说人家不给贺龙吃饭,不给吃药,活活把一个元帅饿死了,是怎么回事,爸爸你知道吗?

父:我哪里会知道!我挂着二办(中央专案组第二办公室),二办只负责政治上审查,生活待遇安排是一办汪东兴负责的。给贺龙什么待遇,汪东兴最清楚,是他来决定执行的。彭德怀专案组、贺龙专案组都是周恩来负责。对彭德怀、贺龙,还有文化大革命,发明权、版权都不是我的。敢把所有人的批示都拿出来吗?打倒贺龙,我正在北京,那时我还是广州的司令员,萧华来找我,说要带我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我不想去,认为北京的事与我没什么太大关系。萧华说会议非常非常重要,你去了就知道了。我跟萧华一起去了西山,会议是元帅叶剑英主持的,讲打倒贺龙的事。元帅刘伯承作了长篇发言,讲贺龙是大军阀、大土匪,讲了好几个小时。这就给贺龙定了调子。我一个军区司令员怎么去打倒一个军委副主席,一个元帅?可能吗?笑话嘛!

这个贺龙打倒了,你们几个儿子还在跟贺小龙他们几个一起玩。叶群给我打电话,要我把你们四个骗回广州,叶群还要你们写个检讨给中央文革,你们记得吗?要按我的意见,那个检讨根本不应该写。贺龙是怎么被打倒的,我都不明不白,你们更加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检讨的?但是叶群坚持,你们也只好听她的了!孩子,都说读书人讲气节,其实军人更讲气节。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不服气有什么办法?

子:爸爸,你这一辈子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

父: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子:你什么时候知道这句话的?

父:我一当兵,在武汉警卫团就知道了。1970年庐山会议,我在北京留守,毛泽东写了《我的一点意见》后,要我上山。我一到山上,什么人都不让我先见。没见林彪,直接去见毛泽东。我们谈话时,所有的人包括林彪都在等,等这个谈话有什么结果。毛泽东跟我谈了很长时间,最后要我表态,我就说了这句话——“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知道毛泽东不高兴了,他想听的不是这句话。

子:他想你怎么样?

父:他大概要我学谢富治。跟着江青后面跑……那不可能!

子:那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父:现在不说了,没什么意义。

子:爸爸,像你这么说,毛泽东其实给了你机会,你听他的不就行了?他是领袖,听了他的也不算错。

父:他要是明说,我倒也会听令而行;但他又不明说,就是绕着弯让我猜。一会儿讲井冈山,一会儿讲几次路线斗争,一会儿又讲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性还有林副主席怎么好怎么好,中央文革哪里哪里不对,哪里哪里对。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我倒是猜了一点点,似是而非。可这个事是能靠猜来处理的吗?万一猜出问题是天大的事!儿子,军队是一个系统,军人必须服从军令。军人讲忠诚,讲服从,千古如此,共产党也一样。不然我们怎么打那么多胜仗?我要求下级也是坚决执行命令。你是军委主席,你要让我干什么,你给我一个命令,我就执行。但是,你要林彪当我的上级,你到处讲要我们听他的,你把他放在《党章》里,我能不听他的?我是军人,你对他想怎么样,你对他不满意你拿掉他,我就不听他的了。就像罗瑞卿,你让他当总参谋长,我这个军区司令员能不听他的?他搞大比武,我也得搞大比武。你拿掉他了,谁当总长我不是得听谁的?杨成武挂了一个“代”字,我不也得听他的?何况林彪?讲穿了那就是屁股上的事。不过,要我跟在江青屁股后面来搞我的上级,搞周恩来这样的老资格,我死后还不得让人千夫所指!你要让江青领导我,好啊,你下命令,下指示。

子:你知道了毛泽东要搞林彪,你就听他的嘛。

父:他能让我听出来他要搞林彪?那不等于就是下指示了?他的话就是在江青、张春桥身上绕,这两个人又是我最讨厌的。张春桥还是个叛徒,文件我们原先都看过,最后呈送到毛泽东那里。我就说主席,张春桥是个叛徒,你也知道,该怎么处理?请明示我。他不讲怎么办,又把话绕开。张春桥和江青是绑在一起的呀!你不给指示,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可是这种上层政治的事能够落在纸上吗?爸爸是个军人,军人搞政治,爸爸搞不来哟!

子:那后来林彪跑了……

父: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跑?他这一跑,我们讲什么还有用吗?那个“三叉戟”,机组都不带全,怕是有个机场都下不来!还有什么谋害主席,武装政变,南逃广州,这些事不像林彪的性格,我是怎么也不明白。

子:爸爸,你写点回忆录吧。

父:写那个东西干什么?

子:留下来,把事情说清楚,也给后人留下些什么。

父:我不写,现在发表的那些回忆录,我看了一些,好多都是瞎扯!有些仗明明不是他打的,也说是他打的。有的战役他在外围很远的地方打牵制,也要说是他指挥的。鬼话嘛!我要写出来,跟这些人讲的不一样,人家信他还是信我?不了解历史的人你讲了他也不一定相信,了解历史的人你不讲他也知道怎么一回事。对不懂的人来说,我的讲法不过是很多种讲法中的一种而已。我从不凑那个热闹。

子:比如你打的那些仗,那总可以搞清楚的呀!

父:那些仗都有作战记录、作战电报,想弄清楚很容易,一查,就可以清清楚楚。况且我现在看不到这些档案,我也讲不清楚。60年代,报纸上到处都是回忆录,回忆啊,歌颂啊,风光啊。很多人鼓励我也写个东西,我试着写了一篇《秋季攻势的序幕》,有这么一本,讲杨杖子战斗的详细过程,还拿出来征求意见。后来我想还是算了,笔墨官司,文字上容易出问题,弄不好得罪人,赶紧收回来烧了。仗打好了,胜利了,不就行了?

子:那你写写文化大革命,将来总有搞清楚的一天。

父:文化大革命?老家的话讲,叫七门八路!我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讲得清楚?(黄永胜停了一下)党不让你清清楚楚,你自己就讲不清楚;要让你清清楚楚,你不讲也会叫人帮你写得清清楚楚。你写了,他不需要就没有用,等人家需要了发表出来,不过又是个政治需要。我们个人不写也罢!要留,我就留我在法庭上说的那两句诗:惟有赭衣供瘐病,不曾涓埃答人民。

(过一会儿)我出来参军那时候,这个国家千疮百孔;秋收起义时,这个军队破破烂烂;我入党时,这个党有多少人多少枪多少地?对这个国家,这个党,这个军队,我无愧!我值了!

……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哟!

……电影《赛虎》你们看了吗?我看了很多感慨呢!说到底,狗,就是忠诚,主人有难,他不会离开主人。危险时,他就是拼了命也要保护主人。最后要死了,它都不会死在主人家里……(轻声地)爸爸我,是属狗的……    1982年冬,黄永胜被诊断肝癌,住进青岛台西医院。他给儿子背《三国演义》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舒云注:刚被关押时,黄永胜等人不约而同都抄了《三国演义》的这个开篇词。报告到周恩来那里,周恩来说:从吴法宪处突破)。    1983年春节后,黄永胜转到青岛市人民医院,病情加重,不能下床了。有一天黄永胜对儿子说他梦到秋天,黄花、红叶,就像三湾改编时半沟都是红红的一片……黄永胜念出《西厢记》唱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晚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中国人把历史叫做春秋,春秋春秋,有春就有秋,有一个轮回就再有一个轮回,革命者怎么就不能想秋天了?我参加革命是在秋收起义,那就是一个秋天。秋天也打了很多仗……哎,“三国”上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1971年“九一三”也是个秋天,爸爸我因秋而起,因秋而落。“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啊!一名军人病卧在床,怎么不想起秋天?还是打仗好啊!多痛快……    1971年9月13日,黄永胜61岁的生日还没有到。    “九一三”后一星期左右,邱会作带大儿子邱路光到黄永胜家。黄永胜正在办公桌前批文件,他没有抬头,一边批一边说:胖子(邱路光),你黄伯伯我这是站好最后一班岗啊!他把邱路光支出去办了件事。邱路光回来,看见黄永胜站在“三北”防御态势图前,盯着图的某一点,久久沉默。而他的父亲邱会作坐在椅子上,凝视着黄永胜的背影。黄永胜从来就没有把毛泽东和林彪分开过,林彪怎么跑了,为什么跑,他不知道。突然黄永胜拼尽全身力气,冲着“三北”地图大喊:“他妈的,跑什么跑!”    黄永胜转过身,与邱会作久久对视。几乎同时,两位老战友放声大哭,持续了好长时间。然后两位老战友无奈地握了握手,从此告别。    “九一三”过后十天,黄吴李邱被骗到人民大会堂开会,被分别关押在北京卫戍区警卫三师的四个点上。黄永胜自信自己没有太大的过错。但万万没有想到,有人迫于专案组的压力,编造供词,承认了“两谋”。他们的“案子”越来越重,但黄永胜始终没有承认。粉碎“四人帮”后,本以为有了出头之日,没想到却被关进了秦城监狱,升了级。    十年后,到了1981年,审判“两案”。黄永胜没有请律师,他自己为自己辩护了三个小时。之后他被保外就医,安置青岛。    1983年,黄永胜自知时日不多,他在病床上突然哭出声来,说天津(战役)……死了好多好多人,都是战士……一路的……尸体……都是尸体呀!……打了一辈子仗……死人最多的一次……呜……呜……天津……天津……守候病床边的黄永胜儿子、儿媳看见爸爸紧闭双眼,两滴眼泪挂在眼角。老大黄春光贴着父亲耳边,说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黄永胜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断断续续地说:“……我要求中央给我平反!……我没有反党……我……没有反主席!……”黄永胜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又没有抓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军装……军装……”两滴眼泪颤抖着落在枕巾上。   1983年4月26日18时17分,上将黄永胜病逝于青岛市人民医院,享年73岁。家人为黄永胜换上1955年授衔时穿的呢军装,不顾青岛市公安局的严令,在军装上缝上领章,军帽上缀上五角星。然后四个儿子站在父亲面前,一齐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在场的两个六岁的孙子,也学着举起右手敬了最后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