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一片秋色

来自通约智库
跳转至: 导航搜索

旧文新发。个人经历,个人体验,个人观点。欢迎评论,拒绝争拗。

难忘那一片秋色

龙莆尧

每年的11月5日,是我及许多漳澎知青农友“上山下乡”的周年纪念日。

1968年11月5日下午5时许,从广州大沙头码头开出、被东莞麻涌民众称作“省渡”的红星179客轮缓缓靠上了麻涌客运站码头,从船上走下了三百多名从广州到麻涌落户的下乡知识青年,时年20岁的我也在其中。1966年初夏,我在广州华南师范学院附属中学高中毕业,毕业试刚考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骤然而至,上大学的梦被彻底粉碎了,命运把我抛到了麻涌这个陌生的水乡。

五天后的傍晚,我随着开罢麻涌公社三级干部会议的漳澎大队干部,过渡跨桥,徒步走向麻涌公社的最南端漳澎村,那里是我这次下乡插队的落脚地。

时值金秋,一路走来,美妙绝伦的大沙田秋色令我目不暇接、怦然心动。十多年后,已经在广东省作家协会挂上个名的我,在一篇散文习作中,是这样描写当时的景色的:“小涌两岸的河堤上,挂着累累蕉果的香蕉树在微风中婆娑起舞,淡淡的夕阳,透过香蕉树叶的空隙,斜斜地照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泛起了耀眼的金光。堤外的稻田里,饱满壮实的稻穗互相挤拥,迎风摇曳,放眼望去,一片金黄。稻海的另一端,是密不透风的甘蔗林,它和堤上的香蕉林一起,结成了那片黄金大海的绿色堤岸。绿叶丛中,偶尔有一两个蕉蕾从香蕉树阔大的叶子中间探出头来,用它特有的红色,点缀着那绿茵茵、金闪闪的世界。缀红叠翠、溢彩流金,红的是那样的赏心,绿的是那样的悦目,金的是那样的灼眼,大沙田的秋色,竟是那样的丰腴,那样的富足!”这段文字,写的时候我简直是随手拈来、毫不费力。事后想来,那时能写得如此顺手,恐怕是那一片迷人的秋色,当时便已定格在自己的脑海之中了。正是这一片斑斓、富足的秋色,令我与水乡漳澎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本是个农村孩子,家就在广州市东郊的一个叫夏园的村子里,独力持家的母亲正在那里当农民,1960年,我就是从那里的乡村小学考上华附的,我回那里插队,是最顺理成章的事。但我明白,那不是我呆的地方,妈妈因为八年抗战期间有一段冒死参加抗日的经历而被视为“历史反革命”,正在那里“披枷戴锁”、饱受煎熬。自小至大,我同姐姐妹妹一起,在亲眼目睹妈妈受苦受难的同时,也被当地当权者视作异类,饱遭白眼和欺凌,我若回去,前景可想而知。于是,我和妈妈商量,选择了离开。可以想见,当我泪别苦命的母亲、背着行囊登上红星179轮时,心情是多么的怅惘,谁能说得清,这艘轮船会把我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诚然,那一片在怅惘中邂逅的秋色,是沙田水乡滋润我心田荒漠的第一滴甘露,也是一幅永远镌刻在我脑中的最美图画。我很快便融进了那片秋色之中,寒来暑往,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八年。八年中,我住过公共凉棚、生产队货仓、田间扎水寮,学会了扒桡、棹桨、摇橹,稔熟了耕作水稻、甘蔗、香蕉的各种农活;使过牛,开过“东方红”拖拉机,当过生产队记分员、保管员、大队广播站广播员、文艺宣传队员。一百多斤的稻谷,我可以一担接一担地从小艇挑到晒谷场里;一百多斤的甘蔗,我能够一捆接一捆沿着摇摇晃晃的跳板扛到船上。我在河涌摸过鱼虾,在田里捉过田鼠,劳动之余,我与社员一起嬉戏玩乐,台风来袭,我与社员一起跳进即将被大水冲毁的海堤缺口……对于生活给予的一切,我都默默承受,毫不挑拣、照单全收。这里的生活和劳作虽然艰辛,但却没有令我心翳的歧视和白眼,在这里,我受到信任,得到栽培,我庆幸,我来到了一个好地方,为了报答,无论干什么工作,我都很投入。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对等的,你越投入生活,生活也会给你更多的馈赠。漳澎一带秀丽的风光、多姿多彩的水乡生活和独特的民俗风情,曾经激起了大作家陈残云的创作热情,他在这里挂职体验生活后,给人们留下了一部脍炙人口的长篇小说《香飘四季》。吸吮着水乡的养分,我也在漳澎开启了自己的文学创作旅程。1972年6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加入了漳澎文艺宣传队,上台演出之余,我拿起笔,以周边的生活为素材,尝试为宣传队写些节目。以培养文学新人为己任的东莞县文化馆,发现了我这棵“文学新苗”,并着力进行浇灌和栽培。很有幸,我很快便脱颖而出。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这期间,我的作品一个接一个问世,两年多的时间,连续写出了《化肥问题》、《复员新歌》、《五斤麦种》、《麦收以后》等一批小戏及《计划生育好处多》、《六条标准记心田》等一批演唱作品,这些作品,先后参加了东莞县及惠阳地区的文艺会演,均获得一等奖,并分别刊登在省、地、县的文艺刊物上。不过,多年以后,当我的小说集、戏剧集、随笔集一本接一本地出版时,我却未将这些作品收进集子中,我觉得,这些作品幼嫩自不必说,更主要的是,在当时的情势下,这些作品无一不打上那个时代的政治印记,跟那个时代的政治行为一样,都是一些羞见后人的东西。不过,对于这段创作经历,我却十分珍惜。正是由于有了这一段创作实践,唤醒了我的创作潜能,磨砺了我的创作技巧,也使我与水乡的生活贴得更紧了。

1976年初,我离开生活了八年的漳澎,招工回到广州,在那里,我耗去了宝贵的青春,却捡回了一份成熟的思想。临走时,漳澎也给了我丰厚的馈赠:厚厚的生活积累和一个土生土长的水乡姑娘。回城以后,挣钱养家,求学“充电”,我像所有回城知青一样,为生存和进取忙碌着。这期间,我当过铸工、钳工、脱产读过电大、搞过工会、文联、民主党派和政协工作,2011年,我从广州市黄埔区政协专职副主席任上退休,转眼又过去了35年。

人虽离开漳澎,但那一片秋色一直令我魂牵梦萦,蕉基、蔗林、稻海、河涌、小艇、龙舟、粤曲、禾花雀、扎水寮、凉棚、娘仔房、大天二、勤劳健硕的后生、柔情似水的姑娘……时时出现在我的脑际,撞击着我的心扉。这些昔日的情景在我的记忆中慢慢发酵,变成了我笔下的文字。根据漳澎水乡的生活素材,我一口气写下了一批中短篇小说,计有《水龙吟》、《蓝旗》、《阿福的故事》、《落日正辉煌》、《天边月》……取材于漳澎扒龙舟活动的《水龙吟》当年在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办的《作品》作头条发表时,曾引起了广泛关注,文学评论家张奥列对《水龙吟》评价说:“读龙莆尧的《水龙吟》,你会被一场紧张激烈、悲壮凛然的龙舟大赛所吸引,作者着力构筑冲突的情势去演进故事,从两村乡民为江中一块泥滩而争斗始,到为争夺生存空间而献身终,环环相扣,一波三折,写出一种力量的较量,意志的较量,一种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弘扬。”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文艺处看中了这部富有岭南水乡特色的小说,组织广东人民广播电台、广东话剧团、广州军区战士话剧团等各方精干力量,将它打造成长篇连续广播剧,送京参加全国五个一工程评奖。对于这部广播剧,当年的羊城晚报载文评论说:“编剧龙莆尧属厚积薄发的青年作家,曾经有较长时间在东莞水乡生活,对当地一草一木甚为稔熟,他笔下的水乡事、水乡人,俱真实可信、栩栩如生。”正是这些作品,使我在报答漳澎对自己厚爱的同时,也慰藉了自己那颗对水乡时刻眷念的心。也正是藉着这批沾着水气的作品的发表,我加入了广东省作家协会,成了一名作家。

漳澎是个粤剧之乡,在漳澎生活的八年中,我还受到浓烈的粤剧气氛的薰陶,丁公醒、曾师马、刘秀球、李滿成等粤剧老艺人更是对我言传身教,从那时开始,我便对粤剧扣上了解不开的情结。创作小说之余,我又着力进行粤剧、粤曲的创作和演出活动,后来,我又分别被广东省戏剧家协会和广东省曲艺家协会吸收为会员,作家之外,我又冠上了戏剧家和曲艺家的名号。

饮水思源,我常对别人说,我是东莞文化馆培养出来的,是水乡漳澎哺育了我,成全了我。

当然,我与漳澎的人脉联络,几十年来也从未断过,我与往昔生产队的社员,文艺宣传队的队员常来常往,亲密有加。我更关心的是漳澎村的传统民俗文化,有一万多人参与的漳澎彦约陈公祠落成庆典,由我一手策划和指挥;我参与了漳澎天后宫的重建,并为其撰写了重建碑文;我常常参与漳澎的文艺演出活动,除了创作节目,还当起导演和晚会主持。漳澎小英雄粤剧艺术纪念馆的创办、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申报,少儿粤剧班的举办及少儿选手参赛,我积极参与其中,尽心尽力促其出彩。

我常常把自己的漳澎情愫“传染”给周边的人,近几年,我与昔日的知青农友一道,策划和组织了几次漳澎知青回漳澎的省亲活动,在我的推荐和带领下,一批又一批慕名者来到漳澎,浏览水乡风光、品尝水乡美食、感受多姿多彩的水乡传统文化。对于如何利用漳澎村厚重的传统文化及一河两岸的水乡风貌资源,我有着很多的想法……

时至于今,在漳澎的土地上,除了少许的香蕉园外,水稻和甘蔗己几乎绝迹了,代之而起的是纵横交错的马路和栉比鳞次的厂房,以及簇新亮丽的楼宇和街市。那片令人怦然心动的沙田秋色虽已不复存在,但它早已定格在我的脑海之中,永难磨灭了。我与漳澎的缘分似乎远远未了,在我的心目中,漳澎不仅是我心灵栖息的胜地,也是一座文学创作的富矿,我要在有生之年,继续在那里挖掘和提炼。我更愿当一名文化志愿者,为漳澎的的文化建设尽一份微薄之力。

至于这些年引起不少人争论的青春“有悔”“无悔”问题,我虽有关注,但并不投入。在我看来,我们犯不着在这个胡同里纠结,“有悔”也好,“无悔”也罢,亖年也好,八年也罢,“上山下乡”只不过是我们的一段人生经历而已,人生无常,一切皆是命,在那个荒唐的年代,谁又能躲得过命运的摆布?再说,人的一世流流长,升降浮沉是常有的事,你的人生能达到什么境界,并不是“上山下乡”或是“参军留城”便可以说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