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他的那個時代:選擇與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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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选择与悲哀

  对父亲的这种认识一直延续到了我和父亲之间有了关于反右的 那场对话,我才突然顿悟,所谓异数,说的是拿他和一般概念的共产 党员比,他的色彩更丰富些,说的是他总想走他自己认为是正确的路, 说的是有时他真的走了,居然还走通了,然而,这一切其实都基于他 自己的选择。 他的那个时代,是一个光荣的时代,又是一个悲哀的时代,他们 的队伍一心向往光明,却双脚深陷泥潭。他们的前路看似坦途,然却 荆棘密佈。所有的鸟儿都被剪去了翅膀,那些企图证明鸟儿应该怎样 生活的鸟儿,一只又一只都被收拾了,只有那些不去证明的,才是真 正意义上领悟了这世道时空的鸟儿。这些鸟儿知道,只要自己的思想 还在,自己的翅膀便还在。牠明白甚麼是自己能做的,甚麼是自己不 能做的。牠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牠等待着雾霾散去,他希 望鸟儿总有一天能在蓝天上飞翔。 父亲参加了在怀仁堂召开的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会上,毛 主席说,“我们是放!只放不收!”前一个“放”字,他的声音陡升。 最后一个“收”字,他拉得很长。这时他的身体前倾,手向前一挥, 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目光正正落在我父亲的身上。我父亲的眼睛一 动不敢动,坚持对视着,直至毛主席的手往回收的时候,他才敢把目光收回。父亲同时又是在广东声情并茂地传达毛主席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的那个人,然后,全国进入了反右。 父亲说,“别的不说,作为一个人,能够这样不讲信义的吗?” 他说得简单,但是,当他把宣传部的工作丢给了他的副手,自己下乡的时候,在乡下,他的内心有多少纠结?上了贼船,他下不来,纵使他蹈海,他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被抛下海的人数。在一场全国落入其中的“阳谋”中,假如他不签字,自然有别人签,同时,他也会被包括进那张名单中。他的内心底线是“信义”两个字,否则,他不会讲关于信义那样一句话。但他守不了他的信义,他只能跟着不讲信义。 也许他会想到在这个时候不守信义,日后才会有守信义的时候。也许 他根本没这样想,因为从大范围讲,他不可能做到。大仲马*说,“等 待与希望,是人类的全部智慧”。他能相信的顶多就是将来了。这其 实是一个人生的选择时刻。反右一役至今几十年过去了,当历史的真 相渐渐揭开的时候,我知道在那个历史当口,当达不到上级要求的右 派比例人数的时候,有的领导干部甚至选择了自己去当右派,这些都 是人格高尚的人。我父亲也面临着选择,但他的选择不一样,他签发 了上报的右派名单,同时在心中发誓,“我将来一定要把他们都解放 出来”。我相信在每一个生命的关口,所有的人都会在内心和自己激烈争 辩。在那些年头,如果有人抱着“一个死亡激活千百个思想”的信念去抗争,如果有人认为通过缓和地陈述自己的意见可以改变党的某些个观点或政策,如果有些人认为,如果这是党的需要,“我不下地狱, 谁下地狱?”如果有人深深地悔恨自己为什么居然会给领导提意见, 如果有人尽可能地缩墙角不去惹人注意,所有这些想法都真实无比。但是,话说回来,这些念头千姿万态,或崇高或卑微,其实都基于一 个最基本的念头:共产党是对的,或者共产党是会接受意见的。 父亲的想法应该是“你需要勇气,更需要冷静”,或其他类似的 内心对话。这类表达的基础是“别的不说,作为一个人,能够这样不 讲信义的吗?”将党还原于人的组成,将领袖还原成具象的个体,将 人性还置于党性之上,而且,他不相信这种人性。 有一次,我问父亲,“到了你现在的年纪,在所有的共产党领袖 里,你最尊重的人是谁?” “周恩来。”父亲的回答毫不犹豫。 “他的心里什么都明白,整个共产党就是他在那里忍辱负重。” 父亲又补充说。 周恩来应该是最能感觉到到毛主席的宏才伟略,又看透了领袖的 心思人性的那个人,然而,他始终保持了自己信念。我猜想,文革的 最初阶段他是紧跟毛主席的,而后,当他意识到一切都上了歧途的时 候,他知道主席就是主席,他不能和毛主席对抗。如果他和毛主席对 抗,他不可能赢。对抗的话,很可能的结果是党内更加一片狼藉,分 崩离析,因此,他得隐忍。如果他隐忍,他也许能保护一些人,能保护的了多少算多少。他当然不可能不明白即使是忍辱负重,成功与否, 需要运气。蒙田*说,“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是一个人懂得如何做自己 的主人。”在整整一个十年的文革过程中,周恩来经历的事件太多, 而且运气并不总在他那边。他必须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同时又是一 个内心最坚韧的人,否则,他不可能历尽了所有腥风血雨,阴谋诡计, 出尔反尔,用自己的手签下不得不签的文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 以无需有的罪名死去,而后还有勇气坚持站在那个地方。他坚持到了 有机会一把抓住了绘出四个现代化蓝图的那个时刻,他指出了一条完 全不同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道路。对于中国而言,希望又出现了, 四个现代化迅速成为了凝聚民心党心的核心。他留下遗嘱,死后,将 自己的骨灰撒向大海。许多人都以为将自己交还给大海是一个革命者 最后的浪漫。我的解读却是他知道自己为了这个党曾经卑微地活着, 卑微的不像一个人,卑微得不如尘土。他决定将自己挫骨扬灰,祭奠 那些屈死的冤魂,同时也借助这种办法,避免将来被别人挫骨扬灰。 只有老天才能知道他的心里多少次鲜血淋漓,留下了多少伤疤、苦楚 和伤疼。幸运的是,我的父亲这类似的经历只有一次,那个不去证明自己 有想法的人后来做到了自己发誓要做的事情。但是,在更大的范围, 他无计可施。这是他永远的悲哀。他说,“声情并茂地传达毛主席在 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是我这一辈子的遗憾。这一传达真不知 道害了多少无辜的人。”说完这话,他紧闭双眼,沉默了很长时间。我想他的悲哀还在于,他虽然叙述的是自己的历史,里面也涉及 种种理论及政策的争论,但是他从来不把自己和这支他投身其中的队 伍区分开来。如果我不追问,他不会提起。就算是被追问了,他一句 也不曾为自己辩护。他就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这支队伍对,他有他 的荣耀,这支队伍错,他就得分担。他从来不把自己和党分开来说事, 他不会为自己辩护。他会觉得这个党的错,他有份,这个党对人民的 亏欠,就是他的亏欠,这个党的悲哀,就是他的悲哀。有些人实在是 失望了,抽刀断水,要和这支队伍一刀两断。我相信这些人必然也经 历了剜心般的痛苦。说实在,我分不清两种悲哀那种更为深重。
  *亚历山大·仲马(1802—1870),Alexandre Dumas,人称大仲马,法国 19 世纪浪漫主义 作家。大仲马各种著作达 300 卷之多,以小说和剧作为主。代表作有:《亨利第三及其宫廷》、 《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等。大仲马信守共和政见,反对君主专政。先后参加了 1830 年“七月革命”、1848 年推翻七月王朝革命、加里波第对那不勒斯王国的征战等活动。2002 年,大仲马去世 132 年后遗骸移入了法国先贤祠。
  *蒙田(1533--1592),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法国文艺复兴后期人文主义思想家、 作家、怀疑论者。主要作品有《蒙田意大利之旅》《随笔集》和《热爱生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