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他的那個時代:父親真的和別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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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父亲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我的少年时代和父亲基本上没有什么交流。能够在脑海里形成画 面的都是一些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天大的事,而实际上,鸡零狗碎,是每家每户天天都在发生的插曲。譬如说,父亲在客厅里开会,我两 三个同学在走廊上踢足球,呼三喝四,客人走后,父亲大怒,拿着一 把鸡毛掸子追打着我。又譬如,弟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水泥,在墙 角筑了一个一砖高,一尺见方的小水池,里面养了几条小鱼,父亲看 到了,说是你们不学习,却在这里养鱼,脚一蹬,鱼池塌了,弟弟坐 地上嘤嘤地哭。再往深处挖掘,画面是无声的,一辆吉普开在烟尘滚 滚的路上,后面跟着一辆卡车,后来,车子就停了,几个穿着黄布军 装的战士跳下车来,父亲也下了车,他们比手划脚说了好一会,后来 一个战士爬上车,扔下一盘绳子,他们把两辆车用绳子连上,然后车 子又开了。联系着两辆车子的绳子一会松一会紧。后面的车子一会现, 一会淹没在烟尘中。后来想起,想得明白的是,用绳子拉车,绳索得 放长了,否则,后车一个不小心,没及时刹住,会撞上前车。距离长, 便是缓冲。想不明白的是如何一辆吉普,能够拉动一辆卡车,平路纵 然可以,上坡却又如何? 每一个做儿子的,都想了解自己的父亲。小的时候。父亲从来没 管过我们,甚至我没意识到自己是个干部子弟。一九六二年,毛主席提出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上中学以后,学校不时得填些的表格,表格上总有出身一栏,拿回家,让妈妈填,妈妈就写上 “职工”两个字。渐渐地我有点儿疑惑,自己的出身如果是职工,为什么又和那么多的干部子弟住在附近?问妈妈,“爸爸不是在中南局 工作吗?”妈妈说,“是。”我又问,“那爸爸在局里做什么?”妈妈 说,“我也不知道,该是扫扫地,看个大门什么吧。” “妈妈,你骗我,我是个干部子弟,对不对。” “干部子弟?在机关工作不就是职工嘛。”妈妈说。 后来凡是这样的表格,我都自己填上“干部子弟”。回想起来, 这算是主席关于阶级斗争教导启发的结果。
  我虽然跟母亲这样争论,但是,疑惑也继之而来,我的父亲跟别 人的父亲不一样。 父亲的象棋下得很好,甚至参加了中国象棋谱开局篇的写作。小时候的印象之一便是父亲和全国象棋冠军杨官璘*在客厅里下棋。有一次,我站在边上看,杨官璘摆棋,敌我互攻,杨官璘拇指和食指捏 起一个棋子,在棋盘上一推,顺势,中指和无名指就夹起了那只被吃 掉的棋子,盘面上的棋子越来越少了,这时,父亲加入了讨论,似乎是讲不清的地方,杨官璘又补回几步,再往前说。父亲说,这是在复 盘,说是杨官璘刚比赛完回来,在讲解他赢的那盘棋。又一次,跟父 亲去文化公园看棋,讲解的棋盘竖在讲台上,像个电影银幕,只不过 上面有纵横交错的线条,棋手下一子,讲解的高手就挂上相应的一子。我问父亲说,“爸爸,你怎么不去参加比赛?”边上,杨官璘说,“要是你爸爸去参加比赛,在全国进入前十六,一点问题都没有,进前八, 机会一半对一半,要看发挥了。”父亲直摇头,“不行,不行,比赛下棋和平常下棋是两码事,”他说,“正式比赛时会紧张的。”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看过一篇大字报,揭发我父亲四清时期在河南写的一首关于下棋的诗,当时没敢抄下来,后来想找,总找不到, 一直惋惜。我当兵的时候,回家探亲,那时家在郑州,便想起这事, 问父亲记不记得,他说,“顺手写的,不记得了。”却反问我,“你们当兵,你会理发吗?”我说,“不会。”他说,“理发和下棋的用处是一样的。我也不会理发,不过,你知道的,我会下棋。下乡的时候, 在村口摆一盘棋,一边下棋,一边和老百姓聊天,一盘棋下来,村里大致的情况心里就明白了。解放初进城,也一样,换件衣服,棋盘纸 在街边一摆,找几块小砖头,四个角压住,几盘棋下来,什么城市里 的情况都了然了。” 及老,棋不下了,问他,他说,“还是有胜负之心,紧张的时候, 心跳会加速,只好不下。”后来,有了平板电脑,给他下了个下棋软 件,又过了几天去看他,他哈哈大笑,说,我下了好几盘,这机器打不过我。一付老小孩天真可爱的模样,叫人莞尔。
  父亲爱好潮剧,不是一般的爱好,而是实实在的沉迷。小时候,跟着爸爸妈妈去剧团。妈妈去女演员的房间聊天。爸爸和两三个穿着短裤,圆领文化衫,干干瘦瘦的叔叔,一头就钻进工作室,他们一人一把大葵扇,大葵扇摇啊摇,爸爸说,昨晚想到一句,还得改,然后 就比划了起来。房间热死人了,连电风扇都没有,我和姐姐待不下去, 跑了,一个个房间乱串,吃那些演员切成小角的朥饼,回到爸爸他们 讨论的房间,看见一个个额头是汗,衣服是汗。我说,“爸爸,好热, 走吧。”爸爸说,“等等,顺手,我把字幕也给写了。”那些人就拿来 几块长条玻璃,又碾了墨,爸爸坐下来开始写,大家就围在那儿看。 后来,翻一些资料,我才明白那个时候周总理*大概是考虑东南 亚的外交,特别交代陶铸得搞好潮剧,那时候爸爸是省委宣传部长, 陶铸就把任务直接交了给他。父亲作为领导者,五六十年代,他抓了 两次潮剧队伍组建,一九五六年组成广东省潮剧团,一九五八年成立 广东潮剧院。这两次队伍的组建,不但集中了潮剧各行当的人才,而且,还从其他文化部门和大专院校调进来了一批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和 有专业知识的文艺工作者,使潮剧队伍的文化结构、文化知识水平, 起了根本的变化。但父亲不止于此,他一头就扎入到剧本,唱词,服 装、舞美各个方面中去,譬如说,字幕就是当时他倡议的,他自己写, 应该是为了确立格式吧?父亲酷爱书法,他自己试过写,因此他才知 道怎样才能达至最佳,他选择,最终认定了潮州的书法家李景熙*先 生的小楷,而李景熙先生写的潮剧的幻灯字幕最终得到毛主席和周总理的赞扬。 一个剧种能不能火得起来,剧本是基础,通过演员表现出来。话是这么说,其实落到最后能不能出戏,才是真功夫。他明白这个道理, 花费了最多精力去组织甚至是亲力亲为去创作和整理剧目。那些年头 潮剧院上下一心,如此一来,潮剧焕然一新。根据一些老艺人老编剧的回忆资料,父亲参与整理创作,或者动 笔修改的古今长短剧目其中主要有《辞郎洲》、《续荔镜记》、《井边会》、 《思凡》、现代剧《松柏长青》、《万山红》等,数起来,长长短短, 少说有五十多部,其中只有少数署了笔名。 也因此,广东潮剧院老一辈的演职员都亲切称他“戏老爹”。 前些年,父亲九十四岁的时候,我问起“何苦”这个笔名。爸爸 不假思索,说,“哦,是改编折子戏井边会》时用的,别的地方也用过。”他兴致勃勃,讲起李三娘马前赠水一节。 他说,刘咬脐带着李三娘的血书准备登鞍离去,李三娘再三叮嘱, 仍觉情深言浅,突然,心生一念,把汲上来的水举至马前,请他饮下,道,“饮水思源,莫忘了生身的娘”。 这时,仆人阻拦,“小将军,天寒地冻,饮不得!” “天寒地冻,唯有井泉独温!饮得!饮得!”刘咬脐接水一饮而 尽。“这是我的生活经验嘛,”爸爸说,“北方的井非常深,冬天的时 候,天寒地冻,井水反而是温热的。井上有打水的辘轳,水桶很大, 辘轳带把手,打水时把水桶摇下去摇上来。但潮剧《井边会》的表演,按南方的方式,水桶一节一节往下放,一段一段两手交替往上拉。”潮剧那些年不得了,一个地方剧种,进广州,登中山纪念堂,到 北京,进怀仁堂毛泽东主席、刘少奇主席、周恩来总理等中央首长 的上台接见。赴东南亚,在泰国在柬埔寨都是万人巷空。
  父亲还喜欢收藏字画,小时候不懂事,只知道墙上有几幅字画也 挺好看的。上了初中,帮爸爸去领工资,一个大大的工资袋,领回来 交给妈妈,妈妈掏出来,就五毛钱,我拿过信封举头上摇,又把头仰 后看信封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妈妈就叹气,说钱都被爸爸买画用光了。小孩体会不到母亲的困难。不过,那个时候,买粮食,买鱼, 买肉,买肥皂,买草纸,都得凭票。社会上,讲的是艰苦朴素,我们 上学赤脚不穿鞋,衣服裤子都是补丁,没人在意。到了文革,厨房煤 堆旁凭空多出了好些光溜溜的木棍,嫲嫲说是画轴,得赶快烧水用掉它。本来,家里是一个星期才烧一次水洗澡,那段时间天天烧水,使我对父亲的藏画多少有了些感性的认识。
  父亲还写作,他十四岁就已经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五十年代出版 过长篇纪实文学《松柏常青》,前些年,我问过他,五八年那样的时候,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写小说? 他说,“陶铸号召大家写,自己脑袋里又有些东西,写就写吧。 不过不写也不行,欠太多钱了,赶快写出来好还钱。” “为什么?”我问。 “还不是买画嘛,那些画都是宝贝,丢在那里,多可惜。”他说。 小时候,我连自己是个干部子弟都不知道,及确认父亲是个革命干部,文化大革命骤起,下棋,收藏,写作,潮剧,都成为他的罪状, 他又变成了一个黑帮分子。
  *杨官璘(1925-2008) 广东省东莞县凤岗镇人。中国近代著名象棋大师,1956 年获得首届全国象棋赛的冠军,1959 年获得第一届全运会象棋赛冠军,1977 年代表广东队夺得全国 象棋团体冠军,1982 年被授予国家第一批象棋特级大师称号,1984 年开始从事教练员工作。
  *周总理即周恩来(1898--1976),生于江苏淮安,浙江绍兴人,1921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中国人民解放军主要创建人之一,中华人民共 和国的开国元勋,总理,是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党的第一代中央领导集体的重要成员 。 1976 年 1 月 8 日在北京逝世。他的逝世受到极广泛的悼念。
  *李景熙(1904--1959)曾经是教师,小学校长,做过生意,是潮州书法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