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稿:梅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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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魂

妈妈在世时,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1943年的初夏,一对都刚过23岁的男女青年,伪装成夫妻,携带着小型无线收发报机,历时大半年,途中历尽艰险和生死考验,从大后方桂林挺进到位于被日寇占领的广东省番禺县东部的夏园村潜伏,他们的任务,是向总台发回自己收集到的气象和军事情报,配合盟军空军对敌占区军事设施和交通运输的破击。从后方出发时,他们把密码抄在白纸上,裁开后搓成一粒粒小纸团,分散塞到一张随身携带的棉被里隐藏好,岂料到拿出来用时,有些字迹竟模糊不清,以至整套密码报废。
他们马上启动了预案:借用一部小说的文字配合世界通行的明码使用。方法是:将要拍发的情报电文译成明码,再从小说中选取一段文字也译成明码,然后把两组电码混合打乱拍发,拍发时在报首暗示电文中所采用小说文字的页数、行数和字数,总台收报后,按报首的提示剔除小说的文字,便是要收的电文了。 电报明码本是现成的,但选那一部小说来配合却费了一番心思。几经考虑,他们选定了通达书局出版的通俗小说《二度梅》。说起这部《二度梅》,是清代号称惜阴堂主人的宣澍甘编写的长篇小说,该书写的是唐朝梅良玉和陈杏元两人的爱情故事。小说中有这样的情节:梅良玉的父亲遭奸相陷害冤死,在自家院子里盛开的梅花被狂风吹落的当晚,梅良玉祭奠亡父,祈祷梅花二度重开,父冤得以昭雪。后来,梅花果然二度怒放,梅父得以平反昭雪,梅良玉、陈杏元两人历经磨难,也终成眷属,最终迎来大团圆结局。
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部小说呢?原来,他们一个是广州人,一个是从新加坡回国参加抗战的华侨,虽是陌路相逢,但是,为了挽救国家危亡,他们走到了一起。两人自小又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便是喜爱梅花,喜爱梅花不畏严寒、风骨磊落的烈土精神。他们觉得,梅花是中国的国花,它代表着中国,它那凌霜傲雪的品格正是中华儿女正气凛然、坚毅不屈的心魂象征。现在,中国正遭受日寇的蹂躏,梅花凋零了,但是,中国人民并没有屈服,他们正在奋力抗战,终有一日,中国人民一定会赶走日本侵略者,到那时,苦尽甘来,犹如梅开二度,当梅花再度盛开时,一定会更加灿烂。他们又想到,深入敌后,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和敌人战斗,犹如梅花处于凛冽的寒风和冰雪之中一样,每天都要面对危险,说不定那一天自己牺牲了,也要做一朵“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梅花!另外,每天和敌人战斗时,面对着这部《二度梅》,一可时刻提醒自己,不忘战斗目标,不忘肩上责任,二可保持自己对胜利的渴望,激励自己对争取胜利的信心。
就这样,在梅花之魂的激励下,古典小说《二度梅》陪伴着他们舍生忘死地战斗,一份又一份重要情报,与《二度梅》中的文字一起,在敌人的眼皮底下飞往重庆总台,再变成一道道呼啸的烈焰,射向敌人的军事目标。终于,在对中华民族梅开二度的渴望中,他们迎来了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这对初时伪装成夫妻的青年男女,在争取中国大地重光、梅开二度的战斗中最终结为了真夫妻。
这不是我母亲虚构出来故事,而是一件真事,故事中的两个人物,一个是我的父亲,另一个便是我母亲自己。
母亲把他们的真实故事传给了我,也把激励他们忘我战斗的傲雪凌霜、坚贞刚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梅花之魂注进了我的灵魂之中。

中国是个繁花似锦的国度,国人也大都爱花。国人对花的挚爱不单停留在对花的栽培和观赏上,而且还将这种挚爱渗入到精神层面的各类文化当中,或诗、或词、或文、或画。这种与花胶着缠绵的恋花情结根究起来实是源远流长,由此而产生的花文化,也跟花一样多姿多彩。
人们爱花,应该首先是从欣赏花的色彩与姿容开始的,慢慢的,随着人自身品格的提升,色彩和姿容而外,人们更着重欣赏的,是自己所心仪的花其中蕴含的人格寓意及其透发出来的精神力量,于是,一篇又一篇咏叹花的诗文便诞生了。春秋时代的孔夫子写过:“兰当为王者香”,是写兰的;东晋的陶渊明写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写菊的;唐代刘禹锡写过:“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是写牡丹的;北宋苏轼写过:“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是写海棠的;北宋林逋写过:“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写梅的;南宋周敦颐写过:“出污泥而不染”,是写莲的;元代王冕写过:“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是写梅的;明代陈子壮写过:“烂漫寒丛将一月,残英犹自照深杯。”是写菊的;清代屈大均写过:“十丈珊瑚是木棉,花开红比朝霞鲜。”是写木棉的;及至到了当代,散文家杨朔写过《茶花赋》、秦牧写过《花城》……
诚然,在浩瀚煌然的中国文学艺术史上,所有以花为题的诗文及绘画当中,以梅花为题的作品,其数量之多,是任何花卉都是无法比拟的。有资料显示,3000多年前,我国已经开始栽培梅树,应该说,从那个时候开始,便有人对梅花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了。而现在能见到最早题咏梅花的文字,却是三国时代陆凯的《赠范蔚宗诗》,不过,整个六朝时期,那时的梅花,与杨、柳及其他一些花卉树木一样,在人们的眼中,大都只是作为春景之一族,为华夏早春添点色彩而已。
南北朝时代的谢燮有点“先知先觉”,他写过一首《早梅》,诗曰:“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可以说是开了用拟人手法描写梅花不畏严寒、不甘落后,同时寄寓自己情绪的先河。及至唐代,描写梅花的诗文作品日渐增多,不少诗人在自己的作品中,通过对梅花与桃、杏、李等花的比较描写来咏颂梅花,这无疑为日后的诗人赋予梅花意象以独立的人格象征意蕴打下了基础。
毋庸置疑,宋朝是梅花文化的爆发期,这时候,不但以梅花为题的诗词歌赋骤然增多,而且,经文人士大夫咬笔苦思而雕塑成型的梅花的文化含义,更是得到了深挖和扩展,并最终得以定性。在这同时,手中同时握有诗笔和画笔的两棲文人,开始将鲜红的或洁白的梅花与其刚劲不屈的枝干一起描入画中,富于人格化的梅花的意象,便成为了当时大多数文人士大夫个人情感的重要寄寓之所。也正是这个时候,在文人墨客的提携下,在冰雪严寒中开花的梅树,正式挤进了“岁寒三友”的行列,与松和竹一起,受到人们的百般崇敬,这就使得梅花不畏严寒、傲然挺立的精神意义以及坚贞不屈、风骨高洁的人格象征得到进一步确立。 大文豪苏东坡在《西江月·梅花》一词中,为梅花描画了一个圣洁的形象:“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与苏东坡同时代的王安石,他的五言绝句《梅花》,也写得意气天成:“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种梅养鹤成癖、终身不娶、被世人称作“梅妻鹤子”的林逋,由于与梅长相厮守,他眼中的梅带情含波,笔下的梅更是情深意远、引人入胜,他曾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千古佳句。诗人卢梅坡的《雪梅》也写得很精妙:“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不过,在宋代众多的咏梅佳作中,我最喜欢的还是陆游的篇章。陆游爱梅之情似乎与生俱来,他曾写道:“我与梅花有旧盟,即今白发未忘情。”我觉得,他一生构作的咏叹梅花的诗或词,无一不与梅花一样,晶莹高洁、清香扑鼻。尤其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卜算子·咏梅》,更令我长铭于心、百诵不厌,以至写到这里,我忍不住还要花些篇幅把它抄录出来,以便重温一遍:“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诚然,我钟情陆游的咏梅之作,除了因为他笔下的梅花饱含丰富意象之外,还因为他在塑造梅花形象、颂扬梅花品格的同时,把玉洁冰清的梅花之魂融进自己的生命之中,在我看来,他笔下的梅花,正是他矢心报国的情怀、坚贞高洁的气质、涣然四溢的文采以及他与表妹唐婉旷世爱情的不二象征。我更认为,他毕生崇尚的不畏严寒凜然开放、不与百花争艳无人也自芳、那怕碾作尘土也清香如故的梅花品格,正是梅花精魂之所在。

广州有个令不少人趋之若婺的赏梅景点,叫“萝岗香雪”。 虽说“萝岗香雪”作为令众人注目的赏梅品牌,于1962年才在广州市民评定羊城八景的活动中,因有幸中选而得以确立,但萝岗种植梅花的历史却要追溯到梅花文化盛行的宋代。据说萝岗的梅花是萝岗历史名人钟玉岩于南宋嘉定十二年(1219)引进种植的,那年他辞官归故里,路过大庾岭,看见梅关古道两旁遍植梅花,时值隆冬季节,大地银装素裹,凛冽的寒风中,十里梅林皑皑茫茫,十分壮观。他被吸引住了,便在附近村子留住了几天,向当地人学习种植梅树的要领,并把梅树引回了故乡萝岗。从此,梅花每年都在萝岗盛开,至今已开了八百多年。
应该说,萝岗的梅花一经茁枝绽花、长成大势以后,再加上萝峰山上那座宋代名相崔与之和钟玉岩曾经在此联袂秉烛攻读过的书院,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便日渐增多了。翻查有关方志,可以直接找到明清两代不少到这里来的骚客和显贵的踪迹,明代大学士方献夫、名臣何维柏、湛若水、王弘海、刘维嵩,清代两广总督张之洞、学者张维屏、朱次琦、屈大均等人都曾不畏山高林密,或骑马、或乘轿,沿着崎岖的小路,于梅花盛开时节来到这个被称作“萝岗洞”的地方。他们到这里来,想必一来是到玉岩书院“朝圣”沾光,二来便是要观赏品味那一林由前贤引接回来、抖擞在凛冽山风之中的梅花的。他们难得拨冗前来,自不免要寻章摘句,留下些墨宝。清代诗人区丕烈有句:“千岩瀑布经霜卷,一洞梅花带雪香”。屈大均诗曰:“能将北雪为南雪,为有苍苍自洛来。松柏至今虽已尽,花田尝见雪花开。”正在热心“洋务运动”、为广州的军事工业布局谋篇的张之洞,也留下了诗句:“梅花怒放千村雪,香风送我上云霓。”无独有众,他们为萝岗洞的梅林留下的诗句,无一不沾“香”带“雪”,这就为日后萝岗香雪的命名,埋下了伏笔。
不过,我以为,萝岗洞的梅花真正扬名天下,应该是在公元1962年,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羊城八景评选中荣登金榜之后,因为还在评选过程中,它便已进入了海内外众多“选民”的慧眼,入选之后,广州的文化部门更是组织文人墨客为它大唱赞歌,诗词书画之外,连粤曲也来凑热闹,一曲由著名粤剧编剧家陈卓莹撰曲、著名星腔传人李少芳演唱的南音《萝岗香雪》,就曾经风靡一时。也就是这一年,诗人郭沫若重游萝峰寺时也为萝岗的梅花写下了一首诗:“岭南无雪何称雪,雪本无香也说香。十里梅花浑似雪,萝岗香雪映朝阳。”郭老的诗中有五个“雪”字和三个“香”字,自然为萝岗的梅花平添了不少色和香。1983年1月,广州市文化部门又组织了包括关山月、秦牧、秦咢生、黄文宽、陈芦荻等40多位文化名人到萝岗雅集,这批文化名人几乎囊括了广东省当时得令的书法、国画、诗词、散文等各界的领军人物,可谓阵容鼎盛,一时无两。在这次雅集中,画家泼墨描丹,诗人吟诗作对,自然也为萝岗香雪的美名增添了色彩。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这次历史性的雅集之后不久,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萝岗的梅花种植便进入了一个衰落期,这期间,萝岗香雪虚名犹在,但实际上已芳踪难觅了。直到2006年,植有5000多株梅树的香雪公园建成对外开放,萝岗香雪又再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之中。“萝岗香雪”这次“重生”之后,便一发不可收,堆头越做越大,名声也越来越响,直至后来被打造成为一个旅游味、商业味、科技味和文化味混搭在一起的“香雪节”。
每年的元旦过后十天左右,萝岗香雪公园里的梅花便适时盛开,香雪节也就接着开锣了。节庆期间,香雪公园内外可谓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梅林底下,红男绿女嬉戏穿梭,蜂喧蝶闹之中一片欢声笑语。赏花之余,人们摆出各种姿势,亮出各种表情,选取各个角度,以梅花为背景尽情拍照。“美!真是太美了!”欢声笑语中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一句话。
是的,是很美,还很香。几千棵梅树一齐舒瓣吐蕊,千万朵梅花一齐散发芬芳,放眼望去,一片雪白,微风吹来,满脸清香。这场景,应该比八百多年前钟玉岩在梅关所见还要壮观得多,只是少了些凛冽的寒风,更无见那压在枝头上的白雪罢了。
不过,这万头攒动的香雪节却从来没有打动过我。我常想,这里的梅花香则香矣,白也白矣,美确美矣,但是,在娱乐升平、载歌载舞、各种美女美服美言美食轮番登场的“香雪节”中,那一树树的梅花,不过是一个个受千万人忘形追捧、有着仙姿佚貌的娱乐明星罢了,若你此时站在香雪公园的梅林面前,除了“美”之外,你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梅花不畏严寒凜然开放、不与百花争艳无人也自芳、那怕碾作尘土也清香如故的感觉的。在我看来,这里的梅花在人们的热捧中,已难以展现它内在的灵魂,它吸引人们的,只是那件美丽的外衣吧。与其挤在人山人海中面对这林难以体会梅花精魂的美丽梅花,不如踽踽独行,到寒风呼呼的深山古寺或到一片白茫茫的雪野里,去寻觅那一枝独放的红梅,去体验那在绝境中绽放的、虽然微小但却灿烂的生命希望。
当然,那些兴高采烈来到萝岗香雪公园追捧梅花的人,没有一丁点儿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特别是当今在不少人的心目中,国家已进入了国泰民安、衣食无忧的盛世,人们通过赏花来表达对祖国繁荣富强和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一件自然而然、无可厚非的事,况且,这个节那个节,不也是拉动当地经济发展的一个个引擎么?
难道,伴随中华民族走过近千年的梅花精神在中华民族实行伟大复兴的过程中就这样在人们的心目中渐行渐远?


2020年的时光老人甫一举步,一场突其而来的、以吞噬人类肺部为目标的肺炎疫情在湖北武汉率先爆发,倾刻之间,迅速漫向全国各地,一时间,中华大地雪雨纷飞、周天寒彻。谁也没有想到,正当全国民众还沉浸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的余兴之中,同时对全国彻底脱贫、迈进小康社会无比期待之际,一场灾难会悄悄来临。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国难”。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统帅一声令下,全民齐上战场。我们看到,一队队白衣战士身穿“铠甲”,义无反顾地冲向时刻面临死亡威胁的疫区,他们与时间赛跑,在无惧自己可能捐躯的同时,夜以继日地去挽救患者的性命。很不幸,真的有人在抢救别人的时候牺牲了自己。
这期间,我虽然一直“宅”在家中,但那些在极度危险环境里忘我战斗的白衣战土的一举一动,却时刻牵动着我的心,望着那些在我眼前晃动的白盔白甲战士,感动之余,我时时会陷入沉思。我想,这一个个穿着白色防护服、冒着生命危险、与无情的毒魔展开搏斗的医护人员,不正是一朵朵凌霜傲雪、洁白晶莹的梅花吗?他们义无反顾、共赴国难的壮烈行为,与我的父母亲当年挺进敌占区潜伏的行动是多么相似!而那些在抗疫战斗中牺牲的人正在受到人们的崇敬和怀念,不也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吗?那些日夜奋战在抗疫前线的斗土以及为阻隔病毒的散布而“宅”在家中的国民们,又何尝不是盼望着灾难早日结束,祖国大地春回,如梅花二度开放?
千百年来,中华民族因梅花独特的习性和气韵而对梅花产生喜爱,以至将人格化了的梅花魂注入了民族的灵魂之中,在这次如此严酷的历史考验中,还有什么比梅花品格更能与抗疫战士的精神相比拟、更能让全民族焕发出如此巨大的凝聚力和鼓舞人心的精神力量呢?如此看来,与中华民族相伴了近千年的梅花之魂并未走远。我相信它亦不会走远,因为它已深深地沉淀在中华传统文化的宝库当中,在我看来,无论什么时候,中华民族都是需要梅花精神的!
不错,中国人民现在正生活在幸福之中,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指日可待,但是,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古人说过的一句话: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这场由病毒引起的灾难不是向人们警示,世事无常态,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么?
何况,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宝库里,还有一句我们要永远挂在嘴边的话,那就是:居安思危。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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