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南生口述(5):回到揭阳玉湖的洪家老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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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2021-12-06 08:52·骏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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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广东省委书记吴南生
我自从在外公家被缩在灶间的阿爸吓了一跳,就日夜念叨着他。时隔不久,一天清晨,外嫲来,她和阿妈嘀嘀咕咕了好一会。阿妈开始收拾东西。看阿妈收拾,我也兴奋,一张破纸,一段线头都要拾到阿妈的包袱里。东西收拾完,阿妈抱妹妹,阿嫲抱弟弟,两人身上各有一个包袱。这就是我们家除了织汗衫机、床板和咸菜坛子之外的全部家当。我问剩下的东西怎么办?阿妈说,不要紧,外公会来收拾了去。我问小姨一家走不走。阿妈说,他们也走,不过姨丈是伙头,要做饭,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们上了去揭阳的船。船分男女舱,我们进的是女舱。船开了,咚咚咚的机器声很大,还有很大的柴油味。船开不久,同舱几个婶母围了过来,
“多大了?”
“叫什么名字?”她们七嘴八舌问道。
我答了。
一个促狭的婶婶就狡猾地笑笑,问我认不认字。我说,“我认字啊。”
她指着舱门两个字问道,“这两个是什么字呀?”
我认识一个“女”字,上船的时候又听过阿嫲说过,“到女舱。”因此就说“女舱。”
“哇!”大家一片叫好。那婶娘就说,“这孩子聪明。”阿嫲阿妈自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机船走了很久,到了一个地方,换木船。木船是墟船,乡下人一、三、七赶集,叫趁墟。木船载人也载货,供趁墟用。
水很清。船在走,就像在水上滑,拖出一条弧形的水带。哗哗的水流声显得四周一片宁静。我看得入迷。船晃啊晃,我趴在船头,渐渐就有点迷糊。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妈把我摇醒,说新墟到了,下得船来,有一个婶婶来接,她把弟弟放她带来箩筐的一头,把妹妹放另一头。阿嫲摸摸我的头,叫我乖,听阿妈的话。她便返船,回汕头去。我跟着阿妈,阿妈跟着挑箩筐的婶婶,一路走。路很长,妹妹在沉睡,弟弟那时已经会走几步路了,在箩筐里,他想站起来,咿咿呀呀,手舞足蹈,讲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走啊走啊,走到我快趴下了,阿妈就说,“快到了,快到了。”又走,快趴下了,阿妈又说快到了。
近晚时分,我们来到了玉湖的洪家老寨,阿妈的老家。
今天的揭阳玉湖乡村.jpg
今天的揭阳玉湖乡村
我的外公家祖祖辈辈也是农民。到了他那一辈,信了教,教友撮合,和澄海县大东山的阿嫲结了婚,出外打工。先搞建筑,是递砖传瓦的小工。后来搞起了织造。他一辈子信教,到了晚年,参加传教,却反对教会,说教会的教义解释得不对,又说教会黑暗,常与他人辩论,不再上教堂。他的主张类似安息日会,认为上帝造人,于星期六休息。他也练气功,当时叫因足子静坐法,也习中医,不时给人看病。一九三八年,日本兵入侵,他带全家回玉湖,一次在山泉里洗澡,感冒失医而逝。
外嫲家也是世代务农。她家的兄弟姐妹多,均信教。大姐嫁饶平,后一家移民加拿大。二姐嫁南岭,夫家姓郑。阿嫲最小。兄弟多学医,也有一个在澄海县东里搞织造,还有一个,我叫他惠光老舅,大革命时期参加共产党,二七年,县委被破坏,他和当时的县委书记及上级特派员一道被杀害了。
到了外公家老屋,阿妈忙着照顾两个小的。有几个婶娘来帮忙,她们搬来了几捆稻草,一大碗咸菜和几个番薯,问寒问暖。一个到灶间,点了火,开始煮粥。我困得不行,在稻草堆上一倒就沉沉睡着了。清晨起,迷迷糊糊,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一股甜甜的香味弥漫在灶间,我嗅了嗅,确认了是干稻草的清香和灶灰的灰烟味儿。墙真老,可能有上百年了吧,泥砖斑斑驳驳,露着夹杂的蚬壳和沙石,我用手去抠,抠出来的蚬壳破破碎碎,叫人泄气。
阿妈说,这是个老寨。能走的都出去打工,走光了。真的呢,寨子里很多屋子屋顶没了,墙壁塌了,倒下的泥砖上长满了青苔和一蓬蓬生气勃勃的山茅。
阿妈又说,“人穷,不出去也没办法。你外公啊,小的时候,在山坑里捞到了两尾虾,不舍得吃,虾泡盐水里,每天吃粥,撮起虾尾吸一吸,也不知道吸了多少天,最后一次,一吸,虾壳折了,掉下几条白白胖胖的小蛆来。”
穷归穷,山村的人情却醇厚。我们刚回的时候,天天有人来看我们,有的来了带几块番薯,有的带块花生糖板。花生炒香了,加糖压成的。我第一次吃,那香味竟然到今天还记得。阿妈说,春节快到了,糖板是各家自己做的。我叫阿妈也做,可是阿妈不会。那段时间,每天都有老寨在外地打工的子孙回来。回来一个就热闹半天。天寒地冻,冷得直打哆嗦,我跟在一群小孩后面,赤着脚,流着鼻涕,哪儿热闹就上哪儿去,哇哇大叫,乐得疯疯癫癫。
现在回过头来看,改革开放之后大批农村人口流向城市这样的事,其实早在上百年前就开始了,其间由于战争和解放后方针政策的错误停顿过,但工业化是一种社会进步,或迟或早,总是会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