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南生口述(2):十五营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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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南生口述:十五营的童年

原创2021-11-30 09:22·骏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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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广东省委书记吴南生(1922年8月—2018年4月10日)

人对小时的回忆总是栩栩如生,这种情况有如我们对食物的回味。人老了,想起小时吃过的菜圃蛋,那滋味剛入口時是鹽香,咬一口,丝丝花生油味儿悠然地从蘿蔔絲香中挤了出来,香得无可比拟。那菜圃蛋是儿时叫我灵魂出窍的東西,现在再吃,不过尔尔。这是我们回忆小时的食物时,脑海中自然而然增加了想象的成分的缘故。现在我想起小时候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有时候我竟无法分辨其中是否添加了时间的发酵。

我开始能记事是虚岁四岁,记得清楚的是新家。

新家在一排排扁担似的房子里。路是黄土路,路边有浅浅的水沟。房子木柱、土胚、瓦顶,颇经些岁月了,木柱发黑,土胚斑驳,墙脚青苔茸茸。每排房子都有许多门窗,一个门洞接一个门洞,再接一个窗,就这么排列过去。如果不去计较屋边晾衣竹竿上随风飞扬的衣裳和门边的鸡窝,这一排排的屋子堪称齐整。我的家从其中一个门洞进去,进去的时候,先拉拉一条小绳,楼上就响起了叮叮的声音。门洞里黑黑的,站一会儿,黑黝黝一级一级的楼梯便渐渐显了出来。

楼上问,“谁啊?”

我趴在外嫲的背上,又拉拉小绳,“我啊,我回来啦。”

这时,楼梯的尽头就响起门铰的声音,接着出现一个长方形亮亮的洞,“快上来吧。”阿妈说。

这是我乐此不疲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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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潮汕

二楼的门在二楼的地面,人上了二楼,门板盖下,便成楼板。房子是长条形的,现在想起来,面积该有三十平方米上下。长条的中间有一堵粗竹篾墙,一边是我的家,另一边是我小姨家。两家人合用的厨房和马桶厕所,也是粗竹篾编的。

我家这头多出了一个阳台。从阳台的栏杆之间眺望出去,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草坪。下过了雨,草坪上空便现出横跨天际的大彩虹,地面上生成一个个黛青色的水洼。在有阳光的清晨,水洼先是金黄一片,渐渐变成银灰,又生成深灰,再变成墨墨绿色,叫我着迷。

阿爸说,“这里叫十五营,原是洪兆麟的兵营。”

我说,“哇,兵营,这里打战吗?”

“兵营驻兵,不打战。”

“我们是兵吗?”我缠着不放。

“东征打败了洪调龙,工会工人就住了进来。我们做工,不是兵。”

“什么是东征?什么是工会?”

“好了,好了,大人的事,小孩不要问。”

两个女儿住这儿,外嫲常来。

这是1920年代,我家的墙上有两张白底蓝调的革命军宣传画,一张画了一个全副武装胖乎乎的北洋军阀坐在马桶上看文件,还有一张是蒋介石的画像。

外嫲抱着我,指着画像说,“噢,这个人真难看,一半白,一半黑,还在拉屎。”我乐得哈哈大笑。

外嫲又抱我去看另外一张。她说,“这个人也是一半白,一半黑,不过还没有拉屎。”我就笑得更厉害。

这成了我们常玩的一个游戏。

有时候,大草坪上真热闹。开头只有一个人扛来一张桌子,然后就有人在四周插上几面红旗,接着人们就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他们挥舞着红旗,一群一群,一队一队,唱着歌,

“打倒列强!

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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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军

到了有人爬上桌子说话,四周就静了下来。我能断断续续听到游丝般的声音,蓝天白云下有麻鹰在悠悠游弋。突然,成千上万人一起发出雷鸣般的吼声,红旗挥舞,又响歌声,我就兴奋得在地下打滚。

“你真是属狗的,快起来,快起来,”阿妈说着去抱弟弟,“别哭,别哭。”阿妈摇着他说,“那是口号。”

阿爸常常在外,当人群陆续散去,我便知道他快回家了。“叮叮”门铃一响,我就冲到楼梯口,把拴住门的绳子松了。绳子一松, 地下的木门就会被顶开,露出阿爸的头来,就像从地下钻出来一样。

一天傍晚,阿爸回家,对阿妈说,“明天不要煮糜(粥)了,有包子。”

“什么是包子?”我问。

“圆圆的,里面有菜有肉。”阿妈笑眯眯。

“有包子吃了,有包子吃了。”我又跳又叫。

“嘘——”阿爸手指竖在嘴唇上,制止了我。

第二天果然开大会,特别的是,有好些人背着竹筐。他们从我家楼下走过的时候,我看到了竹筐是圆的,有半人高,一路走过去,见到手上没拿东西的人,背筐的人就反手到身后的竹筐掏出三个包子来。

“兄弟吃,兄弟吃。”他们说着,包子就塞了过去。

阿爸得了几个包子,塞衣襟里跑了回来。一人一个,包子里只有菜没有肉,可真香啊!“兄弟吃,兄弟吃。”我模仿着,把咬了一半的包子递给阿爸。阿爸伸手来接。我手一收,包子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阿爸笑,阿妈笑,弟弟也傻呼呼笑,那真是快乐的日子。

我的日子也不是全在骑楼上看热闹。阿妈日日夜夜织汗衫。一边织一边就教我背唐诗。后来又教我千字文。“鹅,鹅,鹅,曲项对天歌……”这是我知道意思的。以后背了许多,只是顺口溜一样背下去。潮州话念古诗是很溜的。长大了以后知道,这是因为潮州话保留了许多唐音韵的缘故。

十五营再往前叫牛屠地,是杀牛的地方。每隔些日子,天尚黑,外嫲就起床,她摸摸我的头,我就一骨碌爬起来,去拖一根棍子。她轻轻搬起木门,两人踮起脚尖,摸黑下了楼。天麻麻亮,街上走,狗吠了起来。外嫲一手拖着我,一手抓紧木棍。几次,野狗冲了出来,迎着吠,我紧紧拉着她的衣襟,她就用木棍敲着地面,“去,去,去!”她说。野狗就真的走了。到了牛屠地,牛已经杀好,正在起肉。

“阿兄,给我一点肉,五分钱。”

杀牛的就抓一把起肉时落下的碎肉,干荷叶一包,递了过来。五分钱肉两家吃。

我也逗弟弟玩,我还负责给家里买菜。

“买两个蛋,要破壳的。”我说。

“阿弟真是晓买菜,”卖蛋的夸奖道,又问,“几岁了?”

我伸出五指手指,“五岁了。”

“虚岁还是实在?”

“阿妈说,过几个月就实在了。”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老是要问我多少岁。买破蛋是阿妈教我的,破蛋便宜。

青菜豆腐都不常买。要买的话,傍晚的时候才去,傍晚时分,菜便宜。家里有两三个泡菜的坛子,腌有芥菜、萝卜和乌榄。这些都是阿妈自己腌的,腌的时候,用粗粗的盐,还要用石头压住那些菜。我们吃粥,如果将咸萝卜剁碎了,用鸡蛋一拌一炒,那可真香。平常送粥,有乌榄。吃过乌榄,榄核是我的宝贝。收集了一堆,央阿妈用石头锤开,里面是两头尖油亮亮香喷喷的榄仁,吃一口,一嘴香。

我也随阿爸回乡下去看阿嫲。阿嫲是阿爸的阿妈。她的眼睛已经瞎了,知道我们回来,很高兴。哆哆嗦嗦摸我的头。祖屋的祀堂有一副对联,还有两幅穿着像戏里官服的祖宗画像,对联是木板刻的,大部分的油漆已经剥落。画像亦已退色,但还能看得出两人的衣服一红一蓝。阿爸立即教我背了,“渤海家声远,延陵世泽长”。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你长大就知道了。

每年收了冬,乡下牛仔兄来看我们,通常他只来一天就走。牛仔兄是我的堂兄,但年纪比我阿爸还大。来的时候,他总带些番薯和芋头。番薯和芋头隔些天做一顿,番薯甜,芋头香。有时煮得多些,我就拼命吃。终于有一次吃坏了肚子。

阿妈生气了,“叫你不要这样吃,你不听,你自己洗裤子去。”

我哭着,提着裤子到大草坪的水洼去洗裤子。

阿爸不见好几天了,大草坪也有好些日子不见热闹。乌云低压,风逗着破纸片打着旋儿。我记得,我那天哭得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