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利《未来简史》:认识你自己
认识你自己
数据主义既非自由主义,亦非人文主义。但要特别强调一点:数据主义并不反对人文主义。数据主义对人类的体验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并不认为体验在本质上有何价值。前面审视三大人文主义教派时,我们曾问过哪个体验最有价值:是聆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查克·贝里、矮人进行曲或是狼嚎?就数据主义看来,这整件事根本是抓错重点,因为衡量音乐的价值,该看的是它带来多少数据,而不是它创造了什么体验。举例来说,数据主义就会认为,如果与矮人进行曲相比较,命运交响曲用了更多和弦和音阶,而且创造出更多在不同音乐风格间的对话,于是你需要更多的运算能力才能解读命运交响曲,由此也会获得更多的知识。
根据这个观点,音乐也是数学模式,也就能用数学来描述每个音乐作品,以及任何两首曲子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来,所有的交响乐、歌曲和号叫都能测量出精确的数据值,确定哪个最为丰富。至于它们对人类或狼所创造的体验,其实并不重要。的确,在过去大约7万年间,人类的经验是整个世界最有效的数据处理算法,确实有理由多加推崇。但我们可能很快就会到达临界点,人类算法将被取代,甚至成为负担。
人类是从数万年前的非洲大草原上开始进化,这套算法并非天生用来应付处理21世纪的数据流。我们可以试着升级人类数据处理系统,但光这样还不够。万物互联可能很快就会创造出庞大而快速的数据流,就算是升级后的人类算法也无法处理。汽车取代马车,我们并不是让马升级,而是直接让马退休。或许,智人也到了该退休的时候。
数据主义对人类采用严格的功能观点,完全依据能在数据处理机制上发挥多少功能来评估人类体验的价值。如果我们研发出能够具备相同功能而又更有效率的算法,“人类体验”这套算法就会失去价值。因此,如果不只是出租车司机和医生,就连律师、诗人和音乐家都能被更厉害的计算机程序取代,又何必要在意这些程序有没有意识、有没有主观经验呢?如果人文主义又开始赞颂人类经验的神圣,数据主义会觉得这是个打着情感牌的谎言。“你所称赞的体验,只是一种过时的生化算法。在7万年前的非洲大草原,这种算法可说是顶尖,而且就算到了20世纪,仍然对军队和经济至关重要。但我们很快就会有更好的算法。”
在许多好莱坞科幻电影的高潮里,人类面临外星人入侵舰队的机器人大军,又或是要消灭全人类的全知超级计算机,一切看来人类注定会灭亡。但人类总在最后一刻反败为胜,而要感谢的就是所有外星人、机器人和超级计算机所未曾怀疑也无法看穿的东西:爱。就像在《黑客帝国》(Matrix )里,主角原本完全被超级计算机玩弄于掌心,被邪恶的机器人射了满满一轮子弹,但受到爱人的启发,就忽然大显神威,彻底扭转局势。就数据主义看来,这整个场景实在太荒谬了。它会对好莱坞编剧嗤之以鼻:“拜托,你就只能编出这种玩意儿啊?爱?而且还不是什么柏拉图式的大爱,只是两只哺乳动物的肉体吸引?你还真以为,如果全知的超级计算机或外星人都要征服整个星系了,还会被激素暴发这种小事糊弄?”
数据主义将人类体验等同为数据模式,也就破坏了我们的主要权威和意义来源,带来自18世纪以来从未有过的重大宗教革命。在洛克、休谟和伏尔泰的时代,人文主义认为“上帝是人类想象力的产物”。但现在数据主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道:“没错,上帝是人类想象力的产物,但人类的想象力一样只是生化算法的产物。”在18世纪,人文主义从以神为中心的世界观走向以人为中心,把神推到了一旁。而在21世纪,数据主义则可能从以人为中心走向以数据为中心,把人推到一边。
数据主义革命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一两个世纪才能成功,但人文主义革命也不是一夜之间忽然成功。一开始,人类一直相信上帝,认为人类之所以神圣,是因为人类由神所创,有某种神圣的目的。要到许久之后,才有一些人敢说人类的神圣是靠自己,而上帝根本不存在。同样,今天大多数的数据主义者认为,万物互联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它由人所创,要满足人类的需求。但到最后,万物互联可能只要靠自己就有了神圣的意义。
从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走向以数据为中心的世界观,这种转变并不只是一场哲学意义上的革命,而是会真真切切地影响我们的生活。所有真正重要的革命,都会有实际的影响。人文主义认为“人类发明了上帝”,这件事之所以重要,正是因为有深远的实际影响。同样,数据主义认为“生物是算法”,这同样有深远的实际影响,不容小觑。所有的想法都要先改变我们的行为,接着才会改变我们的世界。
在古巴比伦,每当人们面临两难时,都会在黑暗的夜里爬到神庙顶,仰望天空。人们相信是星星控制他们的命运,预测他们的未来,于是会用观星的结果决定是否结婚、耕田、发动战争。原本的哲学信念,转化成非常实际的日常作为。
但像犹太教和基督教等《圣经》宗教,则讲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这些星星会说谎。星星是由上帝所创,而上帝早在《圣经》里就揭示了完全的真理。所以不要再观星了,读读《圣经》吧!”而这也是个非常实际的建议。每当人们不知道如何选择结婚对象或职业,又或是否应该开战,就会遵照《圣经》的指示。但接着出现了人文主义,又讲了一个全新的故事:“是人类发明了神,写了《圣经》,而且用了上千种方式加以诠释。所以,人类本身才是一切真理的本源。虽然可以把《圣经》当作一部颇具启发性的人类作品来读,但其实不一定需要这样。如果你面临两难局面,只要聆听自己,听从你内心的声音就够了。”接着,人文主义也提供各种详细的实际指导及建议,告诉你如何聆听自己,比如看日落、读歌德的作品、写个人的私密日记、和密友谈心,还有举行民主选举。
几个世纪以来,科学家同样接受了人文主义的这些指导。就算是物理学家想知道该不该结婚,也会去看看日落,想多多聆听自己的内心。就算是化学家考虑该不该接受某个似乎有麻烦的工作机会,也会写日记、找好友谈心。就算是生物学家争论该不该开战或签署和平条约,也会进行民主投票。就算是脑科学家要把自己震惊四座的发现写成书,也常常在第一页引用歌德的诗句。这正是人文主义与科学之间现代联盟的基础,维持了现 代微妙的阴阳平衡:情感与理性,博物馆与实验室,超市与生产线。
科学家不仅认为人类的感觉是神圣的,甚至还为此找出了很好的进化理由。在达尔文之后,生物学家开始提出解释,认为所谓感觉也是通过演化千锤百炼的复杂算法,能够帮助动物做出正确的决定。人类的爱情、恐惧和热情,并不只是能用来写诗的暧昧灵性,反而是体现了几百万年来的务实智慧。读《圣经》,收获的是古代耶路撒冷几位神父和拉比的建议;相较之下,聆听内心的声音,遵循的是几百万年进化而成的算法,而且这套算法已经通过了自然选择的最高规格测试。你的感觉正是几百万祖先的声音,而且他们都撑过了严酷的环境,成功生存和繁衍下来。当然,你的感觉并不见得总是准确,但已经比大多数其他指导更可靠。几百万年以 来,人的感觉就是全世界最好的算法。因此,就算是在孔子、穆罕默德或斯大林的时代,人也应该聆听自己的感觉。
但到了21世纪,感觉不再是全世界最好的算法。我们正在开发更优秀的算法,能够充分利用前所未有的运算能力和庞大的数据库。谷歌和脸谱网的算法不仅完全知道你的感觉,还知道许许多多你自己浑然未觉的事。所以,别再聆听自己内心的感觉,听听这些外部算法怎么说。等到算法不仅能知道每个人的投票意向,甚至还能从根本的神经原因分析为何某人投民主党、另一人投共和党时,又何必举行什么民主投票呢?过去的人文主 义呼吁着:“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而现在的数据主义则呼吁:“聆听算法的意见!”
在你考虑结婚对象或职业又或是否应该开战的时候,数据主义告诉你,别再浪费时间爬上高山看落日了。至于去博物馆、写日记或与朋友谈心也是多此一举。没错,想做出正确决定,你确实要进一步认识自己。但在21世纪,已经有了比登山、去博物馆或写日记更好的办法。以下是一些实用的数据主义指示:
“你想了解真实的自己?”数据主义这么问,“不用爬山或去博物馆了,做DNA测试了没?还没?!你在等什么?今天就去做!而且还要告诉你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大家都要去做。他们的数据对你也非常重要。另外,听说过这些可穿戴式的生物统计装置吗?这些装置会每天24小时测量你的血压和心跳。听过?很好,那就去买一个,连接到智能手机上。另外,顺便买个便携式摄影机和麦克风,把你做的一切都记录下来,放到网络上。还有,要允许谷歌和脸谱网存取你所有的电子邮件,监测所有聊天记录和邮件,并且记录你所有的点赞和网络点击。只要这些都做到了,万物互联的伟大算法就能告诉你该跟谁结婚、挑什么工作,以 及是否开战。”
这些伟大的算法都是从哪儿来的?这就是数据主义的神秘之处了。就像基督教认为人类无法理解上帝和他的计划,数据主义也认为人类的大脑无法理解新的终极算法。当然,目前的算法多半是由人类黑客所写的,但那些真正重要的算法(比如谷歌搜索的算法),背后都有巨大的开发团队。每个成员只懂拼图的一小块,没有人真正能够全盘理解整个算法。另外,随着机器学习和人工神经网络兴起,有越来越多算法会独立演进、自我改进、从自己的错误中学习。这些算法分析的数据量是天文数字,绝非人力可及,而且它们也能找出人类找不出的模式,采用人类想不到的策略。最早的种子算法或许是由人类开发的,但随着算法逐渐发展,就会走出自己的路,前往人类未曾踏足之地,而且人类也无力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