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利《未来简史》:宇宙依凭的钉子

宇宙依凭的钉子
  科技人文主义还面临另一个恐怖威胁。一如所有人文主义教派,科 技人文主义也认为人的意志是神圣的,认为这是整个宇宙的依凭。科技 人文主义希望用人类的期望来选择发展某种心智能力,进而决定未来 心智的模样。然而,如果未来科技能够重塑、改造这些期望,会是什么 情形?
  人文主义总是强调,我们不太容易确定自己真正的意志。每次想聆 听真实的自己,总有许多嘈杂噪声铺天盖地而来。而且事实上,有时候 我们不见得真想听到自己真实的声音,因为那可能会是些不受欢迎的秘 密和令人难堪的要求。有许多人根本是处心积虑不想对自己了解太深。 一位事业上平步青云的律师,可能就不想听到内心叫她放轻松赶快生个 宝宝的声音。困在痛苦婚姻中的女性,也可能害怕失去婚姻提供的安全 感。背负罪恶感的士兵,曾犯下的暴行化成噩梦,如影随形。对自己性 倾向还不太确定的年轻人,告诉A己先保持沉默。对人文主义来说,任 何一个情境都不会有通用的解决方案,但人文主义要求我们要坚强,不 论内心的声音有多么丑恶,也要勇敢面对,要听到自己最真实的声音, 再听从它的指导、排除万难3
  但根据科技进步主义的观点,一切就大不相同了。科技不想听我 们内在的声音,而是要控制这些声音。一旦我们了解了生化系统如何产 生这些声音,我们就能玩弄这些开关,把这里音量调高、那里音量调 低,让人生过得更轻松自在。容易分心的律师可以来颗派甲酯,有罪恶 感的士兵可以吞颗百忧解(Pmzac),至于对生活不满的妻子,替你忧 (Citao)就是答案。而且,这还只是开始。
  人文主义者常常难以接受这种方法,但还是别太早就下判断。人文 主义者建议“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其实毁了许多人的生命;适当 用药,反而是大大改善了几百万人的健康状况和人际关系。为了真正听 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有些人得先把心中现有的尖叫和怒骂音量调小。现 代精神病学认为,许多“内心的声音”和“真实的愿望”只不过是生化 失衡和神经疾病的产物。生化失衡让患有抑郁症的人总是戴着一副抑郁 的眼镜看待事物,于是一再拋弃大好的前途和健康的关系。这时该做 的,可能不是聆听这种破坏性的内心的声音,而是直接叫它们闭嘴。比 如前面提过的记者萨莉•艾蒂,她戴上“专注头盔”,让脑中其他声音 安静卜来之后,不但成了神射手,自我感觉也大大提升。
  就个人而言,每个人都可能对这些问题有不同的看法。但从历史角 度来看,变革酝酿已久。人文主义的最高诫命“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已经不再不证自明。我们学会调节内心声音的音量之后,也得放弃对 “真实”的信念,因为我们再也不清楚现在是谁在调节开关。把脑中的 噪声关掉似乎是个好主意,但前提是要能让我听到真正的自我。如果没 有“真正的自我”,又怎么决定该关掉哪些声音、放大哪些声音呢?
  让我们单纯为了讨论而做个假设:假设几十年内,脑科学家就能让 我们轻松且准确地控制许多内心的声音。再假设有一个来自虔诚的摩门 教家庭的年轻男性同性恋,许多年来一直不出柜,终于存够了钱,想去 动手术。他带着10万美元前往诊所,决心自己走出来的时候就像摩门 教创始人约瑟夫•史密斯(Joseph Smith) —样是异性恋。站在诊所门 前,他心里又重复了一次想对医生说的话:“医生,这里是10万美元。 请把我治好,让我以后永远不要再想男人了。”接着他按了门铃,但开 门之后,看到《急诊室的春天》里的乔治•克鲁尼活生生站在他眼前。 这个小伙子魂儿都飞了,喃喃说着:“医生,这里是1〇万美元。请把我 治好,让我以后永远不要再想变成异性恋了 Q”
  这个年轻人真实的自我,打败了过去经历的宗教洗脑吗?又或是一 时的诱惑,让他背叛了自己?又或者,根本没有什么真实的自我,所以 也不会有所谓的听从或背叛?只要我们能够设计及重塑意志,就无法再 把意志看作意义和权威的本源。因为不管我们的意志为何,我们总能让 它改变主意。
  人文主义认为,只有人的欲望才能使世界充满意义。但如果我们连 欲望都能选择,又凭借什么来做这种选择?假设在《罗密欧与朱丽叶》 的开场,罗密欧可以决定要爱上谁,而且就算决定了,还是随时能够反 悔重来。这样一来,这出剧会变成什么样子?但这正是科技进步为我们 刻画的未来。如果我们的欲望让我们不舒服,就让科技消灭这个欲望。 如果整个宇宙所凭依的钉子钉错了地方,就用科技把整颗钉子拔出来, 钉到别的地方去。但究竟要钉在哪儿?如果寰宇四方均能落钉,我该挑 哪里?又为什么该挑那里呢?
  人文主义的戏剧,多半是以某个令人痛苦的欲望展开。例如,蒙 太古(Montague)家族的罗密欧,爱上了凯普莱特(Capulet)家族的 朱丽叶,可两家却是世仇,于是双方都非常痛苦。科技对这种情节的解 法,就是确保让我们不会有令人痛苦的欲望.如果罗密欧和朱丽叶服个 药丸或是戴个头盔,直接把那些对彼此造成不幸的爱意给消灭掉,不就 没事了吗?
  在此,科技人文主义面临着一个无解的两难。人的意志是宇宙中最 重要的东西,同时人类在开发能够控制、重新设计意志的科技。毕竟, 能够控制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岂不是太棒了?然而一旦这样的控制成 真,过去神圣的人类就会成为另外一种设计品,反而让科技人文主义不 知该何去何从。只要我们仍然相信人类的意志和经验是权威和意义的本 源,就永远无法处理和这些科技的关系。
  因此,有个更大胆的科技宗教,打算直接彻底切断人文主义的脐 带。这个科技宗教所预见的世界,并不是围绕任何人类生命形式的欲望 和经验。那么,是什么东西能够取代欲望和经验,成为一切意义和权 威的本源? 2016年,有一位候选人坐在历史的接待室,等待面试。这 位候选人名叫“信息' 0前最耐人寻味的新兴宗教正是“数据主义” (Dataism),它崇拜的既不是神也不是人,而是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