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上山下乡”头四天
“上山下乡”头四天
—— 十七岁的回忆
作者:范至庄
第一天──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五日
1968年11月5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拉开了广州中学生史无前例的“上山下乡”运动的序幕。同时也是我“参加革命队伍”的第一天——那是我曾多次填写的政工部门发来的《履历表》上的规范说法,并非此前不曾“革命”,也并非此前所在队伍不是革命队伍。
记忆中的这一天是个阴天。上午,我与所有即将离开广州前往海南岛屯昌县五大农场(中坤、中建、黄岭、晨星、南吕)的同学们一道,胸前别着纸扎的大红花,在文化公园开完会,被“欢送”后,便在震耳的锣鼓声中与前来送行的妈妈徒步走到太古仓码头,准备登船。“红卫三号”轮船早就停泊在那儿了。从文化公园到太古仓,路程不算短,但一想到这次与妈妈别离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想到即将要去的遥远的海南岛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心中就沉甸甸的堵得慌。虽然十三岁就开始在学校住读,早已习惯离开父母过集体生活,但我仍不禁对妈妈产生了强烈的眷恋和对未来感到茫然,长长的路程也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太古仓,同样是锣鼓喧天,船上码头上到处挤满了人。由于几乎全是我们学校的同学以及他们的亲人,大多数都互相认识,加上现在又是“同上征途”,因此大家都倍加亲切地打着招呼,讲着话。这种热闹的气氛像是无形的安抚,使得我将要离别亲人的那点失落的感觉很快就被淡化了。
出发的时刻到了,一声笛响,船起锚了。发动机的响声越来越大,震动着轮船也震动着船上和船下每一个人的心。船尾喷涌起白色的大浪花,轮船缓缓地离开了码头,离别的时刻到了! 我们挤在甲板上,挤在小小的弦窗边,向站在码头朝船上张望的爸爸妈妈们,向广州使劲地挥手告别,也不知道他们能否看见自己的儿女。“再见了亲人们!再见了广州!”。船上有的同学眼眶红了,码头上有的妈妈也在擦着眼角的泪花。我赶紧别过脸去,怕万一受了感染而控制不住自己,那重则是对“上山下乡”的态度问题,轻则也是资产阶级小姐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一群一群的海鸥像送行似的跟随在红卫轮的左右,久久不愿离去。我们站在甲板上,看着船后方离我们渐渐远去的广州和亲人,惆怅和伤感是不言而喻的。但大家都必须把这种情感深深地埋藏到心底,不可以将它表露出来。好在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许多风风雨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很强的。而多年来,“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以及以艰苦为荣,自觉抵制资产阶级思想,与工农相结合,彻底改造世界观的教育也使我们早就有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和充分的心理准备。更重要的,是对党的无比的服从和对毛主席的无限的崇拜,使我们下了一个决心,必须义无返顾地坚决地走上山下乡这条光荣的道路。
船越驶越快了,珠江两岸秀丽的田园风光令我们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我开始充满了好奇心,与在学校里既同班又同战斗队的几位女同学,开始东张西望地打量着船上船下的一切。这艘大轮船对于过去只乘过“花尾渡”的我,应该说是大大的开了眼界。它是那么的巨大和漂亮,简直就像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大厦。里面有寝室、浴室、餐厅……各种功能一应俱全,真是太棒了。我们在拥挤的船舱里参观兼“串门”,最后来到了宽阔的甲板上。
甲板上早已有不少同学。我们迎着扑面而来带有泥味的凉爽的风,看着两岸的秀丽景色,猜测这里大概就是东莞县的某某地方了。由于我们班上也有不少同学被分配到此处的农村插队,所以这又使得我们觉得这块大概是东莞县的某某地方像有着自己的什么亲戚一样,平添了一份亲切感。这时,船上有同学拉起了手风琴唱起了歌,周围的气氛也似乎渐渐轻松愉快起来了 。望着这令人心旷神怡的自然风光,听着这优美动听的琴声歌声,我们一大帮同学在甲板上不着边际地又说又笑,谁也不愿意再回到寂寞船舱里去。不知不觉,珠江两岸的村庄田园逐渐变得稀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荒芜的山头和人烟稀少的海岸线,越来越宽阔的江面上船只也渐渐越加少见了。我们知道轮船就要远离大陆进入大海了,离愁别绪不禁又一次涌上心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呢?
珠江口入海处的景观十分奇特。只见江水与海水,黄的,绿的,蓝的一股一股,有时界线分明,有时纠缠不清,很像是谁把几支蘸满了不同颜色的巨大彩笔一同搅进海水里而产生出来的效果。过去美术老师曾经告诉我们,黄色与蓝色可以调制出绿色。可万没想到黄浊的江水汇入其实并不是“蓝”色的海水里,竟然会产生出了这种鲜亮透明的嫩绿色,大自然实在太神奇了。我们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久久俯视着这一奇观,许久许久。当我们再次抬起头来时,发现海岸线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了,轮船已经进入真正的大海。天连海海连天,极目远眺,茫茫大海上往往空无一船,偶尔见得海天相接处,有白云帆影隐隐约约的,似越来越近却半天也驶不到跟前。因此每当“会船”时,我们总是兴奋不已,一厢情愿地像见着了久别重逢的亲人,朝着那艘不明国籍的船疯了似的又是招手又是喊叫。可那边的甲板上总是空无一人,除了“会船”时各自鸣一下笛之外,一点回应都没有,又渐渐远去了。
其实我对大海并不算陌生,小时候我曾到过大海边。那是我五岁的那一年暑假,曾随父母所在学院的教工度假团,到一个大概是属于珠海的叫做唐家湾的海边小镇,小住了几天。这里紧挨大海,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子的鱼腥味。镇民们几乎清一色是正宗渔民:一天到晚都戴着一顶棕黑油亮的尖顶竹帽,黑衫黑裤,裤腿短而宽大,赤脚,肩上总挑着一副担子,箩筐里装的不是鱼虾就是螃蟹什么的。我们每天都到那一望无际的雪白的沙滩上去晒太阳,拾贝壳,捉螃蟹,看潮涨潮落,还到又苦又涩的海水里游泳。当时大海给我的感觉是“大”,太大了,大得看不到边。也“深”,深不可测。记得有好水性的老师勇敢地潜入海底,拾上来比在沙滩上不知漂亮多少倍的奇形怪状的贝壳、海星。我还总觉得海平面比我们站立的陆地还要高,大概那是一排又一排大浪给我造成的错觉吧。记得年幼的我,那些天总被一个问题所困惑:大海里有这么多水,如果用桶(我五岁时用来浇花的小桶)来提,要提多久才提得完呢? ……还记得,小镇总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木制的大帆船来来往往进进出出,那高高的桅杆上,巨大的白帆时而张开时而合拢。晒得黝黑的健壮的渔民挑着装满“海鲜”的大筐,抬着没到过海边渔村的人们无法想象其之巨大的鱼网,踏着架得高高的窄窄的木板,悠啊悠的上上下下。这些征服大海的人们,勇敢与强壮的形象,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次我们还参观了海军驻扎的军港,最为难得的是,我这个小不点,竟然还被一个海军叔叔抱上了鱼雷快艇,扶着旗杆,站在迎风飘拂的五星红旗旁,出海“兜”了一圈的风!
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到海边玩了,只能从电影上看海,从小说中读海了。童年时的大海,是《鱼夫与金鱼》的大海,是海龙皇与水晶宫的大海,是聚满了宝物的,充满了童话色彩的大海。渐渐长大了,这时的大海,是充满了豪迈与勇敢的大海,是军舰、潜艇、鱼雷……还有迎风招展的八一军旗,迎着长风踏着海浪勇往直前,充满了激情的大海。文人墨客,中外作家诗人都喜欢用大海来抒发情怀,用大海作为题材的小说诗歌数也数不清。“我爱这蓝色的海洋……”这首动听的歌我们谁都会唱……。能到大海边上去一次,能坐上大轮船到大海去旅行,这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的愿望啊。
今天,我们终于见到大海了,相信不少同学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呢。大海一如既往,仍是那样的辽阔,那样的湛蓝,那样的风情万种……可此时此刻的我们,为什么找不到那种想象中的特别的兴奋和激动的感觉呢?却总有一丝淡淡的忧愁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不知不觉,天色黑下来了。入夜了的大海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和班里的八个女同学只得挤回原本只住两位乘客的二等舱中,仍然一点睡意也没有。今天上午我们还在广州,还在父母身边,可现在却在漆黑的大海上,由大轮船载着驶向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将要在那里永远生活下去的地方。对于才十六七岁的我们,有谁能充分理解这“永远”的含意呢?听着一阵又一阵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我们都瞪着眼睛各自在想心事。……夜已经深了,海上的风浪越来越大。窗外的甲板上还传来轻轻的说话声,从船窗往外望去,只见黑黑的甲板上躺满了男同学,海风这么大,他们冷吗?……
返回《足迹》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