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利《未来简史》:人文主义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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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主义的分裂

到目前,我们一直把人文主义讲 得好像是一个单一而连贯的世界观。 但事实上,人文主义就像任何兴盛的 宗教(如基督教和佛教)一样,不免 分裂。经过传播演变,人文主义分裂 成几个互相冲突的派别。虽然所有人 文主义派别都认为人类经验是权威和 意义的本源,但对于人类的体验却各 有诠释。

人文主义主要有三大分支。第一 是正统派,认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 拥有独一无二的内在声音、永不重复 的一连串体验。每个人都像一道不同 的光线,从不同的角度照亮世界,为 这个宇宙增添色彩、深度和意义。因 此,我们应该让每个人都尽量自由自 在地体验世界、听从自己内心的声 音、表达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不管 在政治、经济或艺术中,个人的自由 意志都应该比国家利益或宗教原则更 为重要。个人能享有的自由越多,整 个世界就会变得越美丽、丰富、有意 义。由于这种正统派强调自由,也就 称为“自由人文主义”(liberal humanism),或简称“自由主 义”(liberalism)。 [3] 自由主义政治认为,选民能做出 最好的选择。自由主义艺术认为,观 看作品的人觉得美,就是美。自由主 义经济学认为,顾客永远是对的。自 由主义伦理认为,只要感觉对了,就 该去做。自由主义教育认为,我们要 为自己思考,因为从内心就能找到所 有答案。

在19~20世纪,人文主义的社会 公信度及政治力量与日俱增,开始产 生两个截然不同的分支:社会人文主 义(包括各种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运 动),以及进化人文主义(以纳粹为 最著名的代表)。两个分支都同意自 由主义的看法,也就是人类的体验是 意义和权威的本源,也都不相信有超 自然力量或神圣的法则经典。举例来 说,如果你问马克思,让10岁小孩在 烟雾弥漫的工厂里工作12个小时,究 竟有什么错?他会告诉你,这让孩子 感觉不舒服。我们之所以应该避免剥 削、压迫和不平等,不是因为上帝的 旨意,而是因为这使人痛苦。

然而,社会人文主义者和进化人 文主义者都指出,自由主义对人类体 验的理解还有不足。自由主义认为, 人类的体验是个人现象。但世界上有 这么多人,常常感受到的是各种不同 的事,彼此的欲望也有所冲突。如果 所有的权威和意义都来自个人体验, 当彼此发生冲突时,又该怎么办? 2015年7月17日,德国总理默克 尔碰上一名来自黎巴嫩的巴勒斯坦难 民少女,她的家人正在德国寻求庇 护,但即将被驱逐出境。这位名为琳 姆(Reem)的少女,以流利的德语 对默克尔说:“看到别人能享受生 活,自己却不能,真的很痛苦。我不 知道我的未来会如何。”默克尔回 答“政治有时是很残酷的”,并解释 道,目前在黎巴嫩的巴勒斯坦难民多 达数十万,德国不可能全部接收。这 种直言不讳的回复让琳姆大为惊愕, 落下泪来。默克尔拍了拍这位绝望女 孩的背,但立场并未动摇。

这件事掀起一场公关风暴,人们 指责默克尔冷血无情。为了平息批 评,默克尔改变了立场,让琳姆及家 人得到了庇护。在接下来几个月里, 默克尔把门开得更大,迎入数十万难 民。然而,事情不可能使人人都满 意。她很快便遭受严厉抨击,说她被 情感蒙蔽、立场不够坚定。许多德国 父母担心,默克尔这样急遽的政治转 向,可能会让孩子未来的生活水平降 低,甚至得面对一波伊斯兰化的浪 潮。他们为什么要冒着牺牲自己家庭 平安幸福的风险,帮助一些甚至可能 不相信自由主义价值的陌生人?每个 人对这件事的感受都很强烈。一边是 绝望的难民,一边是焦虑的德国人, 面对这两种感受间的矛盾,该如何解 决? 8

自由主义者永远都会因为这种矛 盾而苦恼。洛克、杰斐逊、穆勒等自 由主义大家苦苦思索,仍然未能为这 个难题提出简便的解决方案。民主投 票帮不上忙,因为接下来的问题就是 谁有投票权:是只有德国公民,还是 包括数百万想移民到德国的亚洲人和 非洲人?为什么把某一群人的感受看 得比另一群人更高呢?同样,讲到巴 以冲突,以色列公民人数800万,阿 拉伯国家联盟人数3.5亿,又怎么可 能用公投表决?出于明显的原因,以 色列人对于这种公投的结果不可能有 信心。

民主投票要有约束力,前提是投 票的人觉得大家都是自己人。如果其 他投票人的体验对我来说十分陌生, 而且我相信这些人并不了解我的感 受,也不在意我最在意的事,就算最 后的投票结果是100比1,我也不会接 受这个结果。民主投票通常只适用于 一群有共同关系的人,比如有共同的 宗教信仰或民族神话。这些人早已有 基本的共识,只是仍有某些异议尚待 解决。

因此很多时候,自由主义会与古 老的集体认同、部落情感相互融合, 形成现代民族主义。现在许多人认为 民族主义是一种反对自由主义的力 量,但至少在19世纪,民族主义与自 由主义密切相关。自由主义突出个人 的独特体验。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 感受、品味和癖好,而且只要不伤及 他人,就应该拥有表达和探索的自 由。同样,像马志尼(Giuseppe Mazzini)这样的19世纪民族主义者, 也会强调个体国家的独特之处。他们 强调,许多人类体验属于集体体验, 比如人不能自己跳波尔卡舞,也不可 能自己发明和保存德语。通过语言、 舞蹈、食物和饮料,每个国家就会让 自己的国民共同拥有与他国不同的体 验,并发展出自身独特的敏感性。 马志尼这样的自由民族主义者, 会致力于保护自己国家独特的体验, 不受帝国压迫或被消灭。他们希望各 国形成和平的国际社群,各自自由表 达和探索自己国民共有的感受,而不 伤害邻国。至今,这仍是欧盟的官方 意识形态。欧盟的2004年宪章就提到 欧洲“多元一体”(united in diversity),各国仍然“对自己的民族 特性感到自豪”。为了保存日耳曼民 族的共同体验,就算自由主义的德国 人,也有可能反对大开移民闸门。 当然,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携 手,非但无法解决所有难题,还会带 来许多新难题。集体体验的价值与个 人体验的价值,究竟孰高孰低?为了 保存波尔卡舞、德国腊肠和德语,是 否就能不惜让数百万难民面临贫困甚 至死亡?此外,像是1933年的德国、 1861年的美国、1936年的西班牙、 2011年的埃及,如果国家内部对基本 认同爆发冲突,又该如何?在这些时 候,民主投票无法解决问题,因为各 方没有理由尊重结果。

最后,跳着自己国家的波尔卡舞 时,只要再跨出微小但又重要的一 步,就会让你从只是相信自己的国家 与其他国家“不同”,走向相信自己的 国家“更优”。19世纪的自由民族主义 要求哈布斯堡和沙皇尊重德国人、意 大利人、波兰人和斯洛文尼亚人的独 特经验,但到了20世纪的极端民族主 义,就成了发动征服战争,把那些跳 着不同舞蹈的人关进集中营。

社会人文主义走的路则非常不 同。社会主义责怪自由主义过于注重 自己的感觉,而不顾他人的感受。没 错,人类的体验是一切意义的根源, 但世界上有几十亿人,每个人的价值 都不比谁小。自由主义要求人眼光向 内,强调自己或本国的独特性,而社 会主义则要人别再迷恋于自己和自身 的感觉,要注意他人的感受,注意自 己的行动如何影响他人的体验。想实 现全球和平,方法并不是强调每个国 家的独特,而是要让全世界的劳动者 都团结起来;想达成社会和谐,方式 并不是让每个人都自恋地探索自己的 内在,而是要请所有人先放下自己的 愿望,把他人的需要和体验视为优 先。

自由主义者可能提出反驳,认为 只有通过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才能 培养对他人的同理心及了解,但这种 论点并无法说服社会主义者。他们会 解释说,个人的自我探索是一种资产 阶级耽溺的罪恶,要接触自我的内 在,就很可能落入资本主义的陷阱。 我当下的政治观点、喜好与厌恶、兴 趣和抱负,都没有反映真实的自我, 只是反映了我的成长和社会环境,这 都是由我的阶级、邻里和教育决定 的。无论富有还是贫穷,人都是从一 出生就被洗脑。富人被教导要无视穷 人,而穷人则被教导要无视自己真正 的兴趣。再多的自我反思或心理治 疗,也不可能有所帮助,因为心理治 疗师也是为了资本主义制度而工作。 事实上,自我反思很有可能只是 让我更无法了解真正的自己,因为这 让人太注意个人的抉择,却忽略了社 会的情境。如果我现在很富有,会认 为自己做了聪明的选择。如果我现在 很贫困,会认为自己犯了一些错误。 如果我感到抑郁,自由主义的心理治 疗师很可能说这是我父母的错,并鼓 励我找些新的生活目标。如果我说自 己之所以抑郁,可能是因为遭到资本 家剥削,并在主流社会制度下无法实 现自己的目标,这位治疗师很可能就 会认为,我只是把自己内心的困难投 射到整个“社会制度”,以及把自己和 母亲之间未解决的问题投射到“资本 家”身上。

如果以社会主义的观点,我并不 需要花上好几年来谈我的母亲、情 感、种种情结,而是该问问自己,是 谁掌握了我国的生产工具,国家的主 要进出口货物为何,执政政客和国际 金融之间有何联系。必须了解当前的 社会经济制度,考虑所有其他人的感 受,我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感受。也 只有通过共同行动,才能改变整个制 度。然而,哪有人能够真正考虑所有 人的感受,真正公平地一一衡量? 正因为如此,社会主义并不鼓励 自我探索,而是主张建立强而有力的 集体制度(比如社会主义政党和工 会),为我们解读这个世界。可以做 个比较,自由主义政治认为选民能做 出最好的选择,自由主义经济认为客 户永远是对的,但社会主义政治认为 政党能做出最好的选择,社会主义经 济认为工会永远是对的。各种权威和 意义仍然来自人类的体验(因为无论 政党还是工会,都仍然是由人民组 成、以减轻人民苦难为目的),但个 人必须听从的是政党和工会的决定, 而不是自己的个人感觉。

对于人类体验互相冲突的问题, 进化人文主义有不同的解决方案。进 化人文主义源于达尔文的进化论,认 为冲突是福不是祸,能够促成自然选 择、推动进步。毕竟,有些人就是比 别人更优越,而在人类体验有所冲突 时,最适者就该胜出。根据同一个逻 辑,人类努力消灭野狼,并无情剥削 着驯化的羊,同时也要求上面的人压 迫下面的人。因此,聪明的商人让愚 蠢的人破产,这是好事。只要遵照这 种进化逻辑,人类就会不断变得更加 强大、更能适应环境,最后成为超人 类。进化并不是到了智人就此停止, 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以人权 或人类平等之名,就去压制人类的最 适者,就不可能产生超人类甚至可能 导致智人退化和灭绝。

究竟哪些优秀的人会预示超人的 到来?可能是整个种族、某些特定部 落,抑或是横空出世的个别天才。但 不论他们是谁,他们之所以优秀,是 因为具备更强的能力,能创造新的知 识、更先进的科技、更繁荣的社会, 或者更美丽的艺术。爱因斯坦或贝多 芬的体验,绝对比某个什么都不是的 醉鬼更有价值。把两者视为平等,岂 不可笑?同样,如果某国一向领导着 人类进步,比起某些对人类进化少有 贡献甚或根本毫无贡献的国家,当然 就该视为优秀的国家。

于是,进化人文主义的想法反而 与奥托·迪克斯这种自由主义艺术家 完全相反,认为人类的战争经验不但 极有价值,而且十分必要。电影《第 三人》(The Third Man )的场景位 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维也纳。剧中 的哈利·利姆(Harry Lime)想着当时 的冲突,说道:“到头来,情况也不 是那么糟……意大利被波吉亚家族统 治了30年,战乱、谋杀、流血事件频 发,仍然出现了米开朗基罗、达·芬 奇,以及文艺复兴。而在瑞士,大家 一片友好、情同手足,500年来民主 又和平,但他们有什么成就?还不就 是布谷鸟钟。”首先,利姆在事实方 面几乎全错,瑞士大概是现代早期欧 洲最血腥的一个角落(主要的出口商 品就是雇佣兵),而布谷鸟钟其实是 德国人发明的。但这些事实的重要性 远不及他的想法本身,也就是战争经 验能够推动人类有所成就。战争是让 自然选择全然脱缰,消灭弱者,奖励 残暴及野心。战争揭示出生命的真 相,唤醒获得权力、荣耀和征服的意 志。尼采的结论是:战争是“生命的 学校”,“那些杀不死我的,会使我更 强大”。

英军的亨利·琼斯(Henry Jones)中尉也表达了类似的想法。 21岁的琼斯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在西线 阵亡的三天前,给弟弟寄了一封信, 描述他的战争经历:

你有没有想过,虽然战争这 么恐怖,至少还算是件大事?我 是说,在战争里,人得面对现 实。和平的时候,全世界大概有 九成的人,过的大概都是邪恶而 商业化的生活,愚蠢、自私、豪 奢、执着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但 到了战时,一切都变得野蛮,但 至少更诚实,也更直接。换个角 度来看:和平的时候,每个人过 的只是自己的小日子,做些琐碎 小事,担心自己是不是舒服、钱 够不够用这种事,一切只是为自 己活着。这种生活也太恶心了 吧!但在战时,就算你确实被杀 了(人本来就只能多活几年,难 免一死),却能确切知道,自己 的死是为了自己的国家。事实 上,你完成了一个理想。在我看 来,这在日常生活里很少能够做 到。因为日常生活的基础是商业 化和自私。如果你也想“有点成 就”,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就我个人而言,常常很高兴 自己碰上了战争。这让我意识 到,生命真是一件小事。我认为 战争让每个人都有机会“跳出自 己”,大概可以这么说吧……确 实,我敢说自己一辈子从没这么 激动和兴奋过,简直就像看着一 场大型特技秀要开场,就像去年 4月那样。我在过去大约半小时 里感觉到的兴奋,实在不是这个 世上任何事情能比的。 9

记者马克·博登(Mark Bowden) 的畅销著作《黑鹰坠落》里,也有类 似的话,讲美国士兵肖恩·尼尔森 (Shawn Nelson)的战斗体验: 很难描述他的感觉……就像 忽然顿悟。接近死亡,反而让他 感到前所未有地活着。过去在生 命里,他也曾经有过那么几秒的 时间,感觉死亡擦身而过,就像 曾有辆狂飙的车忽然急转弯,差 那么一点儿就要把他撞个正着。 而在那天,他就一直活在那种感 觉里,死亡就在他面前呼吸…… 一刻、一刻,又一刻,时间有三 小时以上……战斗就是……一种 心理和身体意识全开的状态。在 街上的那些时候,他不是肖恩· 尼尔森,他没有与什么更大的世 界相连,没有账单要付,没有情 感联结,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 个人,要从这一纳秒活到下一纳 秒,从这口气活到下一口气,清 楚知道这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纳 秒、最后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永 远不一样了。 10

希特勒也是被自己的战争体验改 变并受到启发。在《我的奋斗》里, 他谈到自己所在的部队到达前线后不 久,士兵刚开始的热情变成恐惧,这 就像每个士兵都得打一场无情的内心 战争,绷紧每条神经,才不会被击 倒。希特勒说,他在1915——1916年 的冬天,赢得了这场内心战争。他写 道:“终于,我的意志成了无可争议 的主人……现在感到平静而坚定,而 且这种感觉持久不衰。现在就算命运 带来终极的种种考验,也无法击溃我 的精神或打破我的理性。” 11

战争的体验向希特勒揭示了世界 的真相:这是一个丛林,遵守着无情 的自然选择法则。人要是拒绝承认这 个真理,就无法生存。想要成功,不 仅需要了解丛林法则,还要开心地拥 抱丛林法则。该强调的是,就像反战 的自由主义艺术家一样,希特勒也认 为普通士兵的感受十分神圣。事实 上,讲到在20世纪将普通人的个人体 验冠上巨大权威,希特勒的政治生涯 可以说是最好的例子。在为期四年的 战争中,希特勒并非高级军官,最高 应该只升到下士。他没受过正式教 育,没有专业技能,也没有政治背 景。他不是成功的商人或工会成员, 没有位居高位的亲友,也没有值得夸 耀的财富。一开始,他甚至不是德国 公民,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移民。 希特勒向德国选民恳求信任时, 只说得出一项对他有利的论点:他在 战壕里学到的,是在任何大学、企业 总部或政府部门永远学不到的东西。 人们跟随他、投票支持他,是因为认 同了他的想法,也认为这个世界是个 丛林,杀不死我们的,只会让我们更 强大。

自由主义与温和的民族主义结 合,希望保护每个人类社群的独特体 验,但像希特勒这种进化人文主义, 则认为只有特定国家是人类进步的引 擎,认定这些国家必须教训甚至消灭 任何阻碍他们的人。还是要提醒一 下,希特勒和纳粹主义只是进化人文 主义的一个极端版本。就像劳改营并 不会让我们全盘否定社会主义理念和 论点,纳粹主义虽然造成许多恐怖, 也不该妨碍我们找出其中可能有价值 的见解。纳粹主义的诞生,是将进化 人文主义结合了特定的种族理论,再 加上极端民族主义情感。但并非所有 进化人文主义者都是种族主义者,也 不是只要相信人类有进化的潜力,就 得建立警察国家和集中营。

现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意义应 该像一个血红的警告标志,而不像一 块直接掩盖人类地平线的黑幕。对于 塑造现代文化,进化人文主义已经扮 演过重要角色,而到了21世纪,其作 用可能会更为重要。